毛澤東詩詞《七絕·觀潮①》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一九五七年九月
千里波濤滾滾來,雪花飛向釣魚臺②。
人山紛贊陣容闊,鐵馬從容殺敵回③。
這首詩最早發表在《黨的文獻》一九九三年第六期。
【注釋】①觀潮,指觀賞浙江錢塘潮。作者于1957年9月11日(即陰歷八月十八日),曾乘車去海寧七里廟觀潮。 ②釣魚臺,即釣臺,在富春江邊,相傳為東漢嚴光(子陵)隱居垂釣處。 ③鐵馬,配有鐵甲的戰馬,詩詞中常用以借指軍隊,此處用以形容波濤洶涌、氣勢盛大雄壯的錢塘潮水。南宋陸游《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錢塘江涌潮襲來時,波濤洶涌,如聞“十萬軍聲”。唐趙嘏《錢塘》詩:“十萬軍聲半夜潮”。
【賞析】
錢塘江大潮自古就因為它的波瀾壯闊而受到人們的贊嘆,獲得過不少騷人墨客的題詠。宋代潘閬的《酒泉子》就描繪過這種盛況: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詞中把潮水給人帶來的震懾力描繪得淋漓盡致。
孔子說:智者樂水。毛澤東的詩詞里經常描繪到各種自然環境下的水的形態。這些水,極少是平靜舒緩的,更多數則是洶涌澎湃,充滿豪情。水在毛澤東的筆下,無疑是力量的象征。大江大海那種無堅不摧的力量,恰恰與一代偉人的精神氣質非常契合。
且看錢塘江大潮在毛澤東筆下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千里波濤滾滾來”,開門見山,一望即知詩人所要吟詠的不是尋常景象。“滾滾”二字擬出了潮水鋪天蓋地而來的聲勢。要知道,錢塘潮的潮聲歷來是動人心魄的。前面所引潘閬的《酒泉子》里就說“萬面鼓聲中”,潮水聲猶如千萬面鼓響;南宋話本《樂小舍拼生覓偶》中寫到錢塘潮,也說潮水來時“耳邊如山崩地坼之聲”;《水滸傳》中說到魯智深圓寂前恰好逢到錢塘潮,“關西漢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戰鼓響,賊人生發,跳將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便搶出來”。連魯智深這等好漢,聽了潮聲,仍大為震動,可見潮聲之盛,超乎想象。以上所列這些對錢江潮水的出色描繪,不約而同地都從潮水卷來的巨大聲音寫起,毛澤東此詩也是如此。開頭七個字只寫了一件事:潮來了。七絕只有短短二十八個字,這種做法看似有些奢侈,實際上這種通俗直白的起法,卻有難得的直觀自然的妙處,沒有一絲一毫的委婉曲折,而是直直當頭棒喝,就如同錢塘大潮一般,撲面而來,無法阻擋。
“雪花飛向釣魚臺”,這一句里出現了比喻,講潮水如雪片奔涌,一直涌到了釣魚臺。這個“飛”字尤其傳神。倘若作“飄”則氣勢不夠,作“奔”則氣勢有之,猶嫌不夠飛動,與“雪花”的比喻也稍嫌不合。是“飛向”而不是“飛到”、“飛至”,使得句中的動感又增進了一步,頓顯活潑。
這里的釣魚臺,指的是富春江上有名的嚴子陵釣魚臺。富春江是錢塘江中段的別稱。嚴子陵是東漢初年的人物,本名莊遵,會稽余姚人,因為避明帝劉莊之諱,后世稱為嚴遵,一名嚴光,子陵是他的字。據《后漢書》可知他是當時有名的有才學的隱士,年輕時候就非常有名,曾與后來的漢光武帝劉秀一同游學。等到劉秀即位,他就立刻改姓易名,隱居不仕。劉秀也曾尋找到他,百般請求他出仕,而他始終抱持著隱士的高潔,即使授予他諫議大夫的要職也不為所動,寧肯隱居富春山中,釣魚為樂。自那以后,嚴子陵釣臺就成了賢者隱居不仕的高潔品格的象征。毛澤東這一句詩里提到嚴子陵釣魚臺,除了因為釣魚臺也是錢塘江上的名勝之外,還因為釣魚臺本位于錢塘江中段,寫潮水一直涌到釣魚臺所在猶紛揚如雪飛上釣臺,也是運用了夸張的修辭手法。同時,因為釣魚臺是隱者的象征,代表了“靜”,而紛揚的雪花般的潮水飛向釣臺,則代表了“動”,動與靜出現在同一句詩中,兩個意向的組合形成了奇妙的強烈張力。
詩法常常講起承轉合,本詩到了第三句,筆鋒也突然一轉。前面都在寫潮,現在忽而開始寫起看潮的人。不寫看潮人之多,不能突出錢江潮景作為名勝的地位。“人山紛贊陣容闊”,“人山”二字讓人聯想到人頭攢動,爭相引頸觀看的境況,意思接近“滿郭人爭江上望”。用側面襯托的手法,寫潮水引人交口稱贊,化難以描繪的美景為可以想見的眾人反應,也是詩中寫景的常見手法。
最后一句“鐵馬從容殺敵回”,重新又寫到了潮水的景象。詩中說的是“殺敵回”,十分貼切地寫出了本來一路奔流至大海的錢塘江水忽然間自大海重新涌回的景況。這里依然是比喻,然而比起第二句的“雪花飛向釣魚臺”又截然不同。倘若說第二句里的“雪花”意象尚留有些許溫情,到了這一句,又是“鐵馬”,又是“殺敵”,其中蘊含的殺伐之氣咄咄逼人。“雪花”是喻潮水的形,而到了這最末一句則是從氣勢上設喻。因為氣勢本是難以捉摸的,用“鐵馬從容殺敵回”來把它具體化,真可謂抓住要害。
在描寫錢塘潮的時候,前人常用戰鼓作比喻,而戰鼓是出戰時的新號,所謂擊鼓出陣,鳴金收兵。但在毛澤東的筆下,錢塘江的氣勢不是初上戰場,殺氣騰騰——倘若是那樣,就不免失之膚淺——而是“從容”。此句就勝在從容,此詩也勝在從容。殺敵回,故而能從容不迫,鎮定自若,胸有成竹,一切已盡在掌握之中。這種從容,比起戰場上硬碰硬的正面交鋒更為可畏。
這首詩還妙在陳述與喻筆交替出現,虛實結合,虛實相生。“千里波濤滾滾來”是實,“雪花飛向釣魚臺”是虛,到了“人山紛贊陣容闊”是實,“鐵馬從容殺敵回”又是虛筆。這種交錯的寫法使得潮景的壯美在詩中一點也不嫌單調。短短一首絕句里,虛實交替出現,又渾然天成,毫無斧鑿痕跡。
文章作者:吳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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