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七律①·長征②》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一九三五年十月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③。
五嶺逶迤騰細浪④,烏蒙磅礴走泥丸⑤。
金沙水拍云崖暖⑥,大渡橋橫鐵索寒⑦。
更喜岷山千里雪⑧,三軍過后盡開顏⑨。
這首詩最早發表在《詩刊》一九五七年一月號。
【注釋】①七律,七言律詩的簡稱。律詩是起源于南北朝、成熟于唐初的一類詩體,格律嚴整,故名。七律是律詩的一種。每首八句,每句七字。兩句一聯,偶句押韻。首句亦多入韻。中間兩聯,一般須對仗。全首限用同一部平聲韻。 ②長征,1934年10月間,中央紅軍主力從中央革命根據地出發作戰略大轉移,經過福建、江西、廣東、湖南、廣西、貴州、四川、云南、西康、甘肅、陜西等十一省,擊潰了敵人多次的圍追和堵截,戰勝了軍事上、政治上和自然界的無數艱險,行軍二萬五千里,終于在1935年10月到達陜北革命根據地。這首詩和《念奴嬌·昆侖》、《清平樂·六盤山》都是在長征取得勝利時所作。 ③萬水千山,唐代賈島《送耿處士》詩曰:“萬水千山路。”等閑,平常。 ④ 五嶺,越城、都龐、萌渚、騎田、大庾等五嶺的總稱。一說,有揭陽而無都龐。在江西、湖南、廣東、廣西等省、自治區的邊境。一般海拔在 1000 米以上。1934年10月至11月,中央紅軍長征初期,是沿著五嶺山脈的北麓向西挺進。逶迤,形容蜿蜒曲折、連綿不斷。騰細浪,謂五嶺山脈在紅軍看來只是奔跳著的細小波浪。 ⑤烏蒙,山名。山在云南東北部、貴州西部,東北——西南走向,海拔2300米左右。1935年4月,中央紅軍曾過此山。磅礴,形容氣勢雄偉。走泥丸,《漢書》卷四五《蒯通傳》曰:“猶如阪上走丸也。”本來是說山坡上滾動彈丸,比喻順勢便易;這里指烏蒙山在紅軍的眼里不過像腳下滾動著的小泥球一般。 ⑥金沙,江名。即長江上游自青海玉樹巴塘河口至四川宜賓的那一段,長2308公里。拍,拍打。云崖,高聳入云的山崖。1935年5月3日,中央紅軍干部團在云南祿勸皎平渡偷渡金沙江,全殲對岸守敵。中央紅軍大部僅依靠七只小船,經九天九夜,從此處渡過江去,將尾追之敵拋在南岸,粉碎了蔣介石企圖圍殲我中央紅軍于川、滇、黔邊境的狂妄計劃。 ⑦大渡,河名,在四川西部。主流西源麻爾柯河出自青海、四川邊境的果洛山,東源梭磨河出自四川西北部的紅原,兩源匯合后稱大金川。至四川西部的丹巴納小金川后始稱大渡河。至四川南部的樂山納青衣江后流入岷江。長1155公里,沿途多峽谷,水流湍急。清同治二年(1863),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率所部西征至此河邊,遭清軍圍困,全軍覆沒。橋,指橫跨大渡河上的瀘定橋。長約100米,由十三根鐵鏈組成,兩邊各兩根為橋欄,底部并排九根為橋面,鋪有木板。橋東端即四川瀘定城西門。鐵索,鐵鏈。1935年5月29日,紅一軍團二師四團經過一晝夜二百四十華里的急行軍,占領了瀘定橋西岸橋頭。當時橋西有國民黨川軍把守,橋板已全部被拆除。由該團一營二連二十二名勇士組成的突擊隊,冒著敵軍的槍林彈雨,攀踏著懸空的鐵索,沖向對岸,攻下了橋頭堡。后續部隊迅速跟進,奪取了瀘定城。后數日內,中央紅軍主力部隊即從此橋越過了大渡河,打破了蔣介石妄想使紅軍成為石達開第二、被圍殲于大渡河南的如意算盤。 ⑧岷山,在四川北部,綿延于四川、甘肅兩省邊境,是長江與黃河的分水嶺,岷江與嘉陵江的發源地。海拔4000米左右。高峰終年積雪,人跡罕至。千里雪,唐太宗李世民《飲馬長城窟行》詩曰:“陰山千里雪。” ⑨三軍,周代制度,天子設六軍,諸侯大國設三軍,如晉國有上、中、下三軍,楚國有左、中、右三軍,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又或以步、車、騎為三軍,見漢代人偽托周代呂尚而作的《六韜》卷六《犬韜·戰車》篇。現代則以陸、海、空為三軍。亦用作軍隊的通稱。毛澤東1958年12月21日批注道:“三軍:紅軍一方面軍,二方面軍,四方面軍。不是海、陸、空三軍,也不是晉國所說的上軍、中軍、下軍的三軍。”然而,他作此詩時,紅二、六軍團(即后來的紅二方面軍)尚在湘鄂川黔根據地,未開始長征;紅四方面軍等已被張國燾強令南下川康邊境:這兩支部隊遲至1936年7月方越過岷山山脈。因此,這里所謂“三軍”,仍以釋作中央紅軍全軍為宜。盡,都。開顏,謂歡笑。1935年6月,中央紅軍翻越了四川境內屬于岷山山脈的夾金山、夢筆山等雪山。8月,過草地。9月,突破甘肅迭部西北岷山山脈迭山間有國民黨軍重兵扼守的天險臘子口,走上了通往陜北根據地的勝利之路。以上二句記此,謂更令人欣喜的是,中央紅軍全軍越過了積雪千里的岷山,人人都笑逐顏開。
【賞析】
在中國現代革命史上,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震撼中外的重大歷史事件,這就是中國工農紅軍所進行的二萬五千里長征。
1933年10月間,蔣介石調集約一百萬人的兵力,采取“堡壘主義”的新戰略,對中央革命根據地及其鄰近的革命根據地進行大規模“圍剿”。這時,王明“左”傾冒險主義路線已在紅軍中取得了完全的統治,用陣地戰代替游擊戰和運動戰,用所謂“正規”戰爭代替人民戰爭,以致紅軍經過一年的苦戰,也沒能粉碎敵人的“圍剿”,不得不先后退出長江以南的革命根據地,進行戰略轉移。長征初期,由于“左”傾冒險主義者實行逃跑主義,紅軍雖然英勇地突破了敵人四道封鎖線,轉到湘江以西地區,卻受到了很大的損失。在這危急關頭,毛澤東力主改變方向,爭取主動,向敵軍兵力薄弱的貴州前進。中央紅軍依照毛澤東的這一方針,即向貴州前進,攻克了遵義城。1935年1月遵義會議后,中央紅軍在毛澤東親自指揮下,轉戰貴州、四川、云南、西康、甘肅、陜西等省,于1935年10月勝利到達陜北革命根據地。紅四方面軍、二方面軍也于1936年10月到達甘肅會寧,勝利地完成了長征。1935年12月27日毛澤東在陜北瓦窯堡黨的活動分子會議上所作的《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的報告中指出:“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歷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么?十二個月光陰中間,天上每日幾十架飛機偵察轟炸,地下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路上遇著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我們卻開動了每人的兩只腳,長驅二萬余里,縱橫十一個省。請問歷史上曾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么?沒有,從來沒有的。”
《七律·長征》是毛澤東于1935年10月紅軍突破渭水封鎖線,占領甘肅省通渭城之后吟成的。他曾在排以上的干部會上,朗誦了這首詩。這是一首記敘二萬五千里長征這一震驚全球的歷史事件的革命史詩。它不僅以精煉之筆高度地概括了紅軍奪關殺敵的戰斗歷程,而且用革命的激情藝術地、形象地表現了紅軍戰士不屈不撓、英勇頑強的大無畏氣概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首聯即從大處著筆,開門見山,提綱挈領,點明主旨,既寫出了紅軍跋山涉水,風餐露宿,浴血奮戰,出生入死,攻城奪關,克敵制勝的戰斗歷程,又寫出了紅軍對待遠征的樂觀態度,揭示出了紅軍堅韌不拔,視險為夷,敢于斗爭,敢于勝利的精神境界,開篇即大異于前人的從軍征旅的詩作,在氣勢上、境界上均高過前人一籌,既無“靡室靡家”、“不遑啟居”、“我戍未定,靡使歸聘”(《詩·小雅·采薇》)之嘆,又無“初寒凍巨海,殺氣流大荒。朔馬飲寒冰,行子履胡霜。路有從役倦,臥死黃沙場。羈旅因相依,慟之淚沾裳”(李崇嗣《苦寒行》)之哀。既無“率彼東南路,將定一舉勛。籌策運帷幄,一由我圣君”(王粲《從軍行》)之類的諛詞,也無“射殺左賢王,歸奏未央殿。欲言天下事,天子不召見。東出咸陽門,哀哀淚如霰”(陶翰《古塞下曲》)之類的怨語。既不寫有如“拳跼競萬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陳子昂《感遇》三十八首之二十九)的行軍之難,也不寫有如“春甲長驅不可息,六日六夜三度食”(高昂《從軍與相州刺史孫騰行路難》)的軍旅生活的艱辛。毛澤東著重表現的是紅軍這個群體,是紅軍的崇高的精神面貌。紅軍長征,其困難之多,困難之大,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從空間上看,縱橫福建、江西、湖南等十一個省;從時間上看,長達十二個月;從行程上看,長征二萬五千里;從天險上看,有灘多流急、難以橫渡的江河,有終年積雪、空氣稀薄的雪山,有淤泥遍地、一旦失足陷入會遭到沒頂之災的草地等;從戰局上看,前有敵軍阻截,后有敵軍追擊,天上有敵機掃射轟炸。對待諸如此類的艱難險阻,紅軍所采取的態度是正視它,藐視它,戰勝它,“不怕”正是這種態度,這種精神的具體寫照。也正是由于有了這樣精神,不論是翻越包括五嶺、烏蒙山在內的“千山”,還是渡過包括金沙江、大渡河在內的“萬水”,對紅軍來說,也“只”是“等閑”之事,再平常不過的了。這兩句前因后果,有著嚴密的內在聯系。“萬水千山”具體表現了“遠征”之“難”,“只等閑”進一步對“不怕”作了補充說明。這兩句是全詩的綱,不僅揭示了全詩的主題,而且還統帥了全詩,起了啟下的作用。頷聯、頸聯正是從首聯生發出來的。
頷聯、頸聯分別承“千山”、“萬水”而來,前者狀山,后者繪水,是用典型的、生動的藝術形象來具體描繪紅軍是如何將五嶺、烏蒙這樣的崇山峻嶺,金沙江、大渡河這樣的大河急流“等閑”視之的。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由于有“不怕遠征難”的精神,綿亙于江西、湖南、廣西等之間“逶迤”的、峰巒起伏的五嶺,在紅軍的腳下,只不過像河里泛起的細浪;氣勢“磅礴”,廣大無邊的烏蒙山,在紅軍的腳下,只不過像滾動著小小的“泥丸”。這兩句詩既具有王維的“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終南山》),“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漢江臨泛》)的氣勢,又具有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孟浩然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望洞庭湖贈張丞相》)的境界,更具有以上諸人因時代、階級的局限而缺乏的戰天斗地的樂觀主義精神。王維、孟浩然、杜甫等人的詩句,或總攬終南山脈,極寫它的氣勢磅礴;或鳥瞰漢江,極寫它的水勢浩蕩,流域廣闊;或寫洞庭湖的浩大、開闊和包容天地的氣概。而毛澤東這兩句詩所表現的不僅是氣象闊遠,磅礴崢嶸,而且是以山寫人,含蓄雋永,洋溢著一種革命豪情。詩人居高臨下,宛如一位站在昆侖之巔的巨人,極目萬里,將整個的五嶺、整個的烏蒙山納入眼簾,視野是如此的開闊,境界是如此的浩大,氣勢是如此的雄渾,情感是如此的豪放。本來是紅軍在沿著五嶺、烏蒙山攀登前進,本來是紅軍在翻越,在動,而五嶺、烏蒙山是處于靜止狀態的。現在詩人不寫紅軍之動,而寫五嶺、烏蒙山之動,這種以甲寫乙,此顯彼藏,變靜為動的藝術表現手法,大大豐富了詩句的內涵,增強了表達能力。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由于有“不怕遠征難”的精神,灘多流急,驚濤拍岸,浪花飛濺,水霧蒸騰,勢若山崩的金沙江和只剩下十三根鐵索的大渡河上的瀘定橋都先后渡過了,在彼岸企圖阻擋我紅軍渡江過河的敵軍被擊潰了。頸聯這兩句是寫金沙江,寫大渡河上的瀘定橋,實是寫紅軍所進行的巧渡金沙江、飛奪瀘定橋的戰斗。1935年5月初,中國工農紅軍先頭部隊到達云南省祿勸縣金沙江畔。此處除幾個渡口以外,兩岸全是懸崖絕壁。要渡過金沙江,必須控制渡口和船只。在皎平渡附近,紅軍俘獲了兩艘敵船,奇襲對岸守敵,勝利前進到瀘定縣大渡河鐵索橋附近,大渡河兩岸全為高山峻嶺,水流湍急,其險惡之狀比起金沙江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為阻止我紅軍前進,敵人不僅加強了對大渡河鐵索橋的防守,而且毀掉了橋上所鋪的木板。紅軍二十二名勇士,冒著對岸敵人射來的密集子彈,攀著橋上的鐵索搶過去,消滅了守敵。“水拍云崖”描繪了金沙江水流湍急,巖峻浪高這種險惡的地理形勢,描繪了“驚濤觸岸層瀾碎”的景象。“云崖暖”之“暖”,既不同于“今日天氣暖,東風杏花坼”(沈千運《汝墳示弟妹》)句中表示氣溫之“暖”,也不同于“吳宮夜長宮漏款,簾幕四垂燈焰暖”(元稹《冬白纻》)句中表示熱度之“暖”。它具有以下的內涵,一是狀寫紅軍因江水咆哮翻滾,洶涌澎湃,水石相擊,浪花飛濺,水霧蒸騰而產生的江水沸騰的感覺;二是表現紅軍因征服了金沙江天險而產生的歡樂心情,表現紅軍萬眾歡騰,高呼勝利的熱烈情景。“鐵索寒”之“寒”不止是形容鐵索的冰冷,它既與“天山雪后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李益《從軍北征》)句中用來形容氣溫的“寒”不同,也與“飗飗青絲工,靜聽松風寒”(劉長卿《幽琴》)句中用來形容有如“松風”的凄清琴聲的“寒”有別,它重在渲染,重在烘托,既烘托出了大渡河鐵索橋凌空高懸,下臨無地,令懦夫心寒的艱險之狀,又渲染了紅軍戰士冒著敵人的炮火,浴血奮戰,飛奪瀘定橋的驚險而激烈的戰斗氣氛。頸聯兩句雖然只是寫江之險,寫橋之險,沒有從正面具體描繪紅軍是如何巧渡金沙江、飛奪瀘定橋的,但紅軍堅韌不拔,英勇頑強,所擋者破,所擊者敗的英雄形象,卻從側面得到了表現。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尾聯抒發了即將勝利到達陜北革命根據地時的興奮心情,洋溢于字里行間的是一種革命英雄主義的氣氛和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1935年9月17日,紅一方面軍突破了有四川、甘肅兩省“天險門戶”之稱的岷山高峰臘子口,在翻越了雪峰林立的岷山之后,陜北革命根據地便在望中,長征任務的勝利完成也指日可待了。“更喜岷山千里雪”,用毛澤東自己的話來說,喜的是“千回百折,順利少于困難不知多少倍”的“萬里長征”,在“過了岷山”之后,便“豁然開朗,轉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喜的是“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是宣言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的“長征”將“以我們勝利、敵人失敗而告結束”;喜的是“長征一完結,新局面就開始”(引自《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回顧長征的戰斗歷程,展望革命發展的前景,紅軍又怎么不喜形于色,滿面春風呢?“更”具有比較意義,“更喜”之事是與其他可喜之事相對而言的。翻越五嶺、烏蒙山心情是喜悅的,巧渡金沙江,飛奪瀘定橋心情是喜悅的,而翻越“千里雪”的岷山心情更是喜悅的。“更喜”不僅揭示出尾聯與前面兩聯的內在的聯系,與首聯的“不怕”遙相呼應,使全詩結構謹嚴,渾然一體,而且表現了紅軍樂觀開朗,知難而進,再接再厲,奮勇前進的革命精神。
《七律·長征》境界浩大,氣象闊遠,意境雄渾,氣勢磅礴,感情奔放,構思奇偉。它是浩瀚詩海中一顆熠熠發光的明珠,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首不可多得的歌詠重大歷史事件的史詩。
文章作者:鄧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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