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獨元人之曲,為時既近,托體稍卑,故兩朝史志與《四庫》集部①,均不著于錄;后世儒碩,皆鄙棄不復道。而為此學者,大率不學之徒;即有一二學子,以馀力及此,亦未有能觀其會通②,窺其奧窔③者。遂使一代文獻,郁堙沈晦④者,且數百年,愚甚惑焉。往者,讀元人雜劇而善之;以為能道人情,狀物態,詞采俊拔,而出乎自然,蓋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⑤也。輒思究其淵源,明其變化之跡,以為非求諸唐宋金遼之文學,弗能得也;乃成《曲錄》六卷, 《戲曲考原》一卷,《宋大曲考》一卷,《優語錄》二卷,《古劇腳色考》一卷,《曲調源流表》一卷。從事既久,續有所得,頗覺昔人之說與自己之書,罅漏⑥日多;而手所疏記,與心所領會者,亦月有增益。壬子歲莫⑦,旅居多暇,乃以三月之力,寫為此書。凡諸材料,皆余所蒐集⑧;其所說明,亦大抵余之所創獲也。世之為此學者自余始;其所貢于此學者,亦以此書為多。非吾輩才力過于古人,實以古人未嘗為此學故也。寫定有日,輒記其緣起。其有匡正補益,則俟⑨諸異日云。
海寧王國維序。
(《王國維文集》第一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
注釋 ①兩朝史志與《四庫》集部——兩朝史志,指《宋史》、《元史》的《藝文志》這兩部史書的《藝文志》均未著錄雜劇作品。《四庫》,《四庫全書》的簡稱,集部收錄歷代作家一人或多人的散文、駢文、詩詞、戲曲和文學評論等著作。清《四庫全書》集部分為楚辭、別集、總集、詩文評、詞曲五類。②會通——《易·系辭上》:“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 而觀其會通。”意謂各種運動現象的相會和相通之處。后多用為融會貫通的意思。③奧窔(yao)——深奧幽微。④郁堙沈晦——郁結堵塞,沉沒昏暗。郁堙(yin),或作“堙郁”,本指氣郁結不舒。沈,同“沉”。⑤仿佛——這里是模仿、追蹤的意思。⑥罅漏——漏洞。罅(xia),瓦器裂縫,引申為縫隙或漏洞。⑦壬子歲莫——即公元1912年底。莫(mu),“暮”本字。《論語·先進》: “莫春者,春服既成。”⑧蒐集——聚集。蒐(sou),《爾雅·釋詁》:“蒐,聚也。” ⑨俟(si)——等待。
賞析 1908年初夏,王國維攜眷赴京,住在宣武門內新簾子胡同。自這一年起,開始研究戲曲史。原因是: “往者,讀元人雜劇而善之”, “輒思究其淵源,明其變化之跡”。他感慨戲曲史料的散失,從1908年至1911年,“乃成《曲錄》六卷,《戲曲考原》一卷, 《宋大曲考》一卷, 《優語錄》二卷, 《古劇角色考》一卷,《曲調源流表》一卷”。此外,還有《錄鬼簿校注》、《錄曲余談》等。
在《曲錄》、《戲曲考原》等資料搜集、考證以及系統性的方法和專門性的微觀研究,為他撰寫宏觀性、綜合性的《宋元戲曲考》 (原名《宋元戲曲史》)作了資料上、理論上的醞釀與準備。于是, “壬子歲莫,旅居多暇,乃以三月之力,寫為此書”,填補了中國文學研究史上的一項空白。
《宋元戲曲考》以翔實的史料,系統的方法,并融進了西方的文藝思想,吸取了梁廷枬等傳統的戲曲觀點,對中國古代戲曲發展的歷史及其藝術成就和雜劇的審美價值等一些根本性的問題作了創造性的論證。這部著作是王國維花費四年多心血系統研究中國戲曲的結晶,是第一部中國戲曲史的奠基之作。它的出現,標志著20世紀初真正具有近代意義的戲曲學的誕生。郭沫若十分稱贊這部學術專著,認為“是有價值的一部好書”,它和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 “是中國文藝史研究上的雙璧。不僅是拓荒的工作,前無古人;而且是權威的成就,一直領導著百萬的后學。”(《歷史人物·魯迅與王國維》,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王國維說:“凡諸材料, 皆余所蒐集,其所說明,亦大抵余之所創獲也。世之為此學者自余始,其所貢于此學者,亦以此書為多。”這個自我評價應該說是實事求是、客觀公允的。
在這篇序言中,王國維視元雜劇為一代絕作,堪與“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媲美,認為元雜劇“能道人情,狀物態,詞采俊拔,而出乎自然,蓋古所未有,而后所不能仿佛也”。元雜劇為什么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呢?他在《元劇之文章》中曾有具體的闡述: “雜劇大家,如關、王、馬、鄭,皆名位不著,在士人與倡優之間”,故能將胸中真情與生活真實自然地表現出來。所謂“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 “雖深淺大小不同,而莫有此意境也”。
王國維認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種帶有歷史進化論的見解,本從焦循《易馀龠錄》借鑒而來, 他在《元劇之文章》中加以引述,并稱贊焦氏“可謂具眼矣”。在焦循之前,金人劉祁,明人曹安、胡元瑞、郎仁寶、陳眉公、陳士業、尤西堂等也有這樣的見解(詳見錢鐘書《談藝錄》, 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7-28頁)。他們雖然指出元曲為“一代之文學”,可以和唐詩、宋詞并論,卻未能就元曲的文學和美學價值加以評論,而真正從文學成就和美學價值上肯定元雜劇為“一代之勝”者,王國維是第一人。
《宋元戲曲考》的許多卓識高見、科學論證,以及研究方法上的創新,使這部“足以轉移一代之時風,而示來者以軌則”的專著,出版后一直贏得國內外學術界的高度評價,從而把“中國戲曲史”研究引向一個獨立的、專門的學科和日趨科學的道路。因此,說它“一直領導著百萬的后學”,決非故作聳人聽聞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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