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縈回入暮霞,斑騅嘶斷七香車。
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
這是一首七言絕句。雖然很短,卻頗多歧義。下面試逐句說之。
首句“白道縈回入暮霞”是寫遠處的景色,自然是望中所見。一條白色的道路蜿蜒曲折,一直伸向遠方,越遠越窄越細,就好似一條白色的線,最后消逝在暮云成霞的天邊。“白道”,唐人詩中多用之,如李白 《寄遠》 十二首之七 “百里望花光,往來成白道”(此二句一作 “日日采蘼蕪,上山成白道”),李商隱 《偶成轉韻》 詩:“白道青松了然在” 等。因為道路上車馬人跡多,草不能生,望之色白,故稱為 “白道”。此句之主旨全在“入” 字,它既明點出了道之曲折、遠近,也暗寫了望者視野之移動和方向之變化:順著眼前的“白道”一直向前望,直至目力不到的天邊,“白道”與 “暮霞”融為一體的地方。他在望什么呢?
“斑騅嘶斷七香車”緊接首句,亦為望中之境。“斑”,色雜也。“騅”,青白夾雜的馬。“七香車”,原指用多種香木制成的華美小車,此處只是夸飾車子之精美。一匹青白雜色的馬兒駕著輛華美的小車,沿著白道向遠方駛去,馬嘶聲先還聽得見,后來便漸漸遠了,什么也聽不見了(“嘶斷”)。
這兩句雖然同是寫由近而遠,但寫起來卻有變化: 第一句是從視覺上寫來,第二句則是從聽覺上寫來。再從所寫景物看,如果聯系后兩句,可知其順序應是: 先見人,人從面前離去,人不可見,只見載人之車與駕車之馬;車馬漸遠亦不可辨,則唯見車馬所行之“白道”;再遠,“白道” 亦不可見矣,則唯見暮霞而已。感情的微妙之處全在這無言的情景之中了。但寫法上卻用的是倒筆。看似平常的兩句詩,卻不道有如此匠心!
但前兩句還只是從外圍景物進行烘托,后兩句才是全詩的核心之所在,感情也由前面客觀描寫的隱蔽而趨于顯露。但這“顯” 則是李商隱式的,詩而不是李白式的。人是用典故的形式曲折含蓄地表達出來的:“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 “自”,卻也。宋玉在 《登徒子好色賦》 中曾說其東鄰之女 “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墻窺臣 (指宋玉) 三年,至今未許也”。這是李詩所本。“春風”,當是隱指所見車中之女子,此女子雖然美目流盼,巧笑迷人,但有何人真正能會其意?即使令陽城十萬家俱為她嫣然一笑所迷惑,又有何用!一個“枉” 字透露了個中消息,美貌女子不為知音所賞,或者竟是世上并無一個知音。這正是詩人感慨系之的原因。
這首小詩究竟寫的是詩人一次偶然的巧遇呢,還是如馮浩所說是寫“別情”(既為“別情”,則當有宿緣了)?僅據此詩還很難斷定,但他絕不會象吳喬所說,此詩是“春風比 (令狐)綯;十萬家自比;何人,則綯所引進之黨也。嘶斷,有不可攀躋之意”。因為詩中所寫分明又與男女之情有一定關系。不過,從詩的后兩句來推測,當不限于男女之情。“春風自共”云云分明是將那種男女風情提煉升華到更高、更抽象的層次,含有某種哲理的味道。由此觀之,程夢星《李義山詩集箋注》 中說它是“感懷之作”,倒不失為一種值得重視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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