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運·玉漏遲》原文賞析
望中春草草,殘紅卷盡,舊愁難掃。載酒園林,往日游情倦了! 幾點飄零花絮,做弄得、陰晴多少?歸夢好,宵來猶記,驂鸞空到。
尾長翼短如何?算愁里聽歌,也傷懷抱。爛錦年華,誰信春殘恁早?留取花梢日在,休冷落、 舊家池沼。吟思悄,此恨鷓鴣能道。
此首寫傷春懷歸之情。作者生于廣西臨桂(今桂林),長期在京為官,罷官后又客居江蘇,懷歸之情不時縈繞心頭。徐珂于《近詞叢話》中說他“天性和易,而多憂戚,若別有不堪者。既任京秩久,而入諫垣,抗疏言事,直聲震內外,然卒以不得志去位,光緒甲辰客死蘇州,其遇厄窮,其才未竟厥施,故郁伊無聊之概,一于詞陶寫之。”作者的遭遇,有助于對此詞的理解,其多愁善感的心態,詞中也有充分反映。
本寫傷離懷歸,卻先從傷春起筆:“望中春草草,殘紅卷盡,舊愁難掃。”此從張炎《清平樂》“客里看春多草草,總被詩愁分了”二句化出,不同的是,詞人特別強調“客里”二字,愁情倍感深重,時光最易流逝。周邦彥《六丑》:“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盡管如此,作者仍設法排除此種煩憂,試圖以杯酒澆此胸中磊塊,但想不到竟會有這樣的結果: “游情倦了”。什么原因?原來是:“幾點飄零花絮,做弄得、陰晴多少?”殘花敗絮本已無多,卻仍在飄落,連天氣也似乎在捉弄人,一忽兒陰,一忽兒晴,“游情”又怎能不倦怠低沉?思來想去,現實反而不如夢境使人向往,特別是歸家的好夢:“歸夢好,宵來猶記,驂鸞空到。”歸夢雖好,甚至醒后,夢里情景仍記得十分清晰,但夢境畢竟不是現實,而是空幻,白白駕著鸞車回家一趟。“驂”,駕御。江淹《別賦》:“駕鶴上漢,驂鸞騰天。”上片從傷春懷歸到進入歸夢,娓娓寫來,有許多感情的起伏。
下片寫欲歸不得。換頭“尾長翼短如何?”六個字貫穿上下,使通體渾融。“尾長翼短”,形容身處困境,不能起飛。《晉書·苻堅載記》:“尾長翼短不能飛。”接下去,筆鋒一轉又上承“載酒園林”句,追寫持久的傷春情懷: “算愁里聽歌,也傷懷抱。” “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由于“翼短”,不能插翅歸鄉,所以懷著鄉愁聽歌,是很難釋懷的,有時反而招來更多的傷離念遠之情。“爛錦年華,誰信春殘恁早?”二句總結一生。人在年輕的時候,總認為自己是富有的,因為他來日方長,富有青春。“爛錦年華”,即燦爛如錦繡般的青春。然而歲月蹉跎,年華老去,由于時代的動蕩,人才的埋沒,想不到一事無為,壯志未酬,卻已老冉冉其將至。“春殘”,在此喻人的青春。“恁”,如此,這般。此二句將傷春思歸提高到身世家國之感的高度,感慨極深。接下去再次轉折: “留取花梢日在,休冷落、舊家池沼。”詞人痛感憂國憂民,無濟于事; 感慨萬端,又有何補益?花梢上的太陽,不管塵世發生什么事情,它總是東升西落,周而復始,對誰都一視同仁,普遍的施以光和熱。在此情形下,還不如振作精神,象往常一樣,對舊日的池沼,給以更多的感情關注,尋取更多的詩情畫意。柳永《定風波》:“日上花梢,鶯穿柳帶。” “花梢日在”,狀明媚春朝。結尾以“吟思悄,此恨鷓鴣能道”二句,總束全篇。“吟思”,即詩思。“吟”,指吟詠,“新詩改罷自長吟”。“悄”,尚未成吟。此句寫正在悄寂之中,等待成詩,忽然聽到鷓鴣的啼叫,于是詞人放棄了成詩的打算,因為鷓鴣把自己心中積郁各種憾恨全都唱出來了:“此恨鷓鴣能道。”“此恨”為何?離恨是也。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江晚正愁余,山深 聞鷓鴣。”又《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綠樹聽鵜鴂更那堪, 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古人認為“鷓鴣”叫聲象是說“行不得也哥哥。”本來詩人久滯他鄉,難以回歸,而鷓鴣的叫聲卻代他抒發了心中的苦悶。這兩句聯想巧妙,富有詩意,耐人咀嚼。實際,全篇即為詞人的“吟思”,也就是“鷓鴣能道”的全部內容,不過是詞人托物寄慨罷了。
傷春傷別,念遠思歸是古詩詞中最常見的主題,很易流于空泛或程式化。本篇卻與此不同,它有真情實感,是從至情流出,一任感情的傾瀉,波瀾起伏,而不假熨貼為工。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評王鵬運詞時說:“其所為詞,泠泠累累,若鳴雜珮。”本篇即有此特點。朱孝臧評王詞時說:“半塘詞導源碧山,后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 (《藝蘅館詞選》引)從本篇的構思、層次安排與語言方面,均可看出與碧山詞的某種淵源關系,甚至可以使讀者聯想到王沂孫的《水龍吟·落葉》,想到韻腳與詞句的使用,其凄然自傷之情與含蓄宛轉之意,家國身世之感,似更有一脈相承之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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