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摧殘日,郊園寂寞時。
曉雞驚樹雪,寒鶩守冰池。
急景倏云暮,頹年寢已衰。
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
這首詩,張采田 《玉谿生年譜會箋》系于大中十二年(858),認為此詩“詞意頹唐,頗近晚境,其殆絕筆也歟?”并引程夢星云:“此乃大中末廢罷,居鄭州時作。”絕筆雖未必,其為晚年廢罷之作則無可疑。
第一聯概括自己一生受挫、晚年困頓的實況,點出幽居題意。商隱入仕后到處受人猜忌排笮,甚至被誣為“詭薄無行”、“放利偷合”( 《新唐書·文藝傳》) “為當途者所薄,名宦不進,坎終身。”(《舊唐書·文苑傳)》大中六年(852)作者四十歲時寫給杜驚的 《獻相國京兆公啟》,說“若某者,幼常刻苦,長實流離。鄉舉三年,才霑下第;宦游十載,未過上農。”現在,他感到身心交瘁,如羽翼摧鎩之鳥,無力奮飛了;只能退守“郊園”(在鄭州的家園),忍受這寂寞無聊、郁郁寡歡的晚景。實際上,他才四十六歲。
第二聯,以曉雞和寒鶩 (wu務) 自喻。詩意有兩種解說。一,曉雞(晨雞) 因樹雪之光而驚鳴 (誤以為天明),喻不忘進取之心;以寒池之鴨表現自己不改操守 (劉學鍇等《李商隱詩選》)。二,雞棲樹上則有雪,鴨守池中則結冰,極寫處境的寒苦(周振甫 《李商隱選集》)。我以為如能合此二解,辨其因果,可得其全: 不忘進取報效,是因;終遭困頓寒苦,是果。晨雞報天曉,喻進取;寒鶩守冰池,喻退處。兩句詩極其形象地描繪出作者不諳世務、進退兩難的處境,其中有哀怨,有酸楚,而且扣緊了詩題的“冬”字,即景抒情。商隱極其擅長托物寓懷。他的詠物詩,如《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又如《流鶯》: “流鶯漂蕩復參差,度陌臨流不自持……”蟬之高棲悲鳴,鶯之飄泊不定,可與本篇曉雞寒鶩參照體味,從中想象作者的思想情懷與遭遇。
第三聯,照應詩題冬“落”。“暮”字雙關,所以第一句寫時序,第二句寫年歲。“急景”,義同“短日”。“倏”(shu舒),迅速。“云”字無義。“寖” (jin進),漸漸。冬季日短,暮色很快來臨;隨著時光的流逝,自己也進入了衰頹的晚景。這是為下一聯的抒憤寄慨蓄勢的。人到晚年,“羽翼摧殘”,不可能再有作為了。
第四聯,緊應上聯,發出內心的呼喊: 為什么平生匡國濟世的抱負(“分”fen音奮,職分),不能與早年的心愿相合呢?這呼喊是憤慨的,因為商隱明明知道這個“為什么”。這呼喊同時又是凄涼感傷的,因為它畢竟出自一個性格不算堅強而又經歷過太多打擊的詩人。
在中國文學的感傷主義傳統中,李商隱占有一個重要的地位。他在稱許與之齊名的杜牧時說:“高樓風雨咸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符合杜牧的實際,更符合商隱自身的實際。他的大量作品,包括辭旨顯明的和托意幽微的,都呈現一種感傷的色彩。感傷的基本內容是“傷春傷別”,感傷的主要原因是“高樓風雨”(暗喻政治與時局)。“短翼差池”(比方個人的窘困失援)。“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游原》)壯美中透著感傷。“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晚晴》)在欣慰中也透出感傷。本詩則如多數情況一樣,感傷的情調籠罩全篇,從“羽翼摧殘”到“急景”、“頹年”,尤其是曉雞寒鶩的具體形象,都是如此。商隱有政治熱情,也有才華;但一生奮斗,終歸失敗。正如陸魯望說的,“玉谿生官不掛朝籍而死”(見《玉谿生年譜會箋》),真是位卑牟促。文人薄命,千古傷之。他的作品,歡愉開朗的境界少,抑郁憂傷的成份多,是可以理解的;何況這首《幽居冬暮》 還被人視為絕筆呢,又何況志士吟詠中所呈現的藝術感傷美與一般的悲觀絕望情緒還有所區別呢。
在中國文學史上,李商隱是第一個學杜而被認為比較成功的詩人。商隱除了作品的感傷色彩和托艷情、尚華藻等方面自有特色外,其他如熱心政治、關切國運而困頓飄零、一生失意與杜甫極為相似。更為人們樂道的是他們在近體詩藝術方面的精益求精的追求;商隱作品膾炙人口的名句很多,即由于此。五律如:“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場。”“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七律如:“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暮雨自歸山峭峭,秋河不動夜厭厭(厭,平聲)。”不可勝數。這首《幽居冬暮》 卻有些不同,紀昀評之曰:“無句可摘,自然深至。”沒有刻意錘煉和精心藻飾,沒有運用作者本來擅長的組織故實的手法,也沒有警策深微、使人猛省或沉思的寓意,所以無句可摘;但它能恰如其分地、真實具體地表達此時此地的感受與心情,讀之動容,所以說自然深至。當然,它仍然謹守平仄格律,注意對偶工整(四聯中有三聯對偶),用詞造句都力求避免粗疏隨意,因此和某些標榜自然平淡而流為枯淡俚淺的作品不同。在商隱集中,它別具一格,又包含著商隱固有的特質,包含著多樣化中的某種統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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