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
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
但覺游蜂繞舞蝶,豈知孤鳳憶孤鸞。
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
嚴格一點說,這首詩在內容上并不見得怎么好,但它確實又引起人們的注意,還是說明它有特色。奧妙就在它的題目上—— “當句有對”。然而,題目只反映了這首詩的某種形式,并沒有揭示出內容。我們暫且先拋開題目,來看一看此詩到底寫了些什么。
這首詩情思婉轉,撲朔迷離,歷來解說紛紜。清代姚培謙認為是“譏恩倖之爭進也”,說: “‘池光’ 句見獻媚者之多途;‘日氣’ 句見邀寵者之無已。中聯承上起下。三星在天,不妨待時;三山隔海,何妨路遠!”(《李義山詩集箋注》)今人葉蔥奇在《李商隱詩集疏注》 中也持此說。清代陸昆曾則認為是“刺貴主之事” (《李義山詩解》)。此后程夢星進一步認為此詩為“寄懷貴游女冠之作” (《李義山詩集箋注》)。馮浩在 《玉溪生詩集箋注》 中則給予具體闡釋說:
此亦刺入道公主無疑。(三句) 任其取適,(四句) 夜合曉離。(五六)只有冶情,并無離恨。(七八) 三星寓好合,三山指學仙。曰遙,曰寬,見遁入此中更無拘束。
今人劉學鍇、余恕誠先生在《李商隱詩歌集解》 中亦贊同此說。除以上兩種意見外,還有一種身世自慨說。清人王盛鳴在 《馮注初刊本手批》 中說:
義山無題詩極著名,豈知其有題者亦皆無題也。如 《當句有對》之類,則無題之尤者矣。庾詞隱語,可解不可解,隨人作解耳。此詩
若解作蜂蝶得意,鸞鳳獨居,借慨己之不遇,以寫其怨,亦得也。近人張采田在《玉溪生年譜會箋》 中也基本贊同此說,并作了進一步發揮與箋釋。實際上,從李商隱學道玉陽、王屋的經歷和詩歌本身所描寫的環境看,此詩系寫女冠生活。這一點,可先從詩歌本身來考察。
詩的開篇便寫女冠的居處:“密邇平陽接上蘭”,這座道觀同平陽第、上蘭觀相鄰接。“平陽”指漢代平陽侯的府弟,《漢書·衛青傳》 說:“平陽侯曹壽尚 (娶) 武帝姊陽信長公主。” “上蘭”,《三輔黃圖》 說:“上林苑有上蘭觀。”與這樣的府弟與道觀相鄰,可見她身份的高貴。馮浩說是“入道公主”,看來并非妄言,據蘇雪林先生的統計,唐代出家的公主就有睿宗女金仙、玉真、萬安三公主;代宗女華陽公主;德宗女文安公主;順宗女潯陽、平恩、邵陽三公主;憲宗女永嘉公主;穆宗女安康、義昌公主等。(見《玉溪詩謎正續合編》正編甲,臺灣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 李商隱學道當是有可能接觸這些入道公主的。次句描寫這座鄰平陽第、接上蘭觀的道觀的壯麗,秦樓鴛瓦,承露仙盤。“秦樓”,典出蕭史及秦王之女弄玉學簫成仙的傳說,后因轉以 “秦樓”代指公主宅第。如“紫漢秦樓敞,黃山魯館開。” (武平一《侍宴安樂公主新宅應制》) “自是秦樓壓鄭谷,時聞雜佩聲珊珊。” (杜甫 《鄭駙馬宅宴洞中》) “秦樓今寂寞,真界竟何如。”(武元衡《題故蔡國公主九華觀上池院》)李商隱也曾不止一次運用此典:“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無題二首》其二)“會與秦樓鳳,俱聽漢苑蔦。”(《送千牛李將軍赴闕五十韻》) “鴛瓦”,即鴛鴦瓦。整句詩暗示明為柏梁臺承露盤那樣的求仙之事,實是在秦樓般的道觀里效鴛鴦雙棲。且看居處的環境: 池光閃爍,花影僚亂,曉日氳氤,露氣初干。紛紛大好春色,將人的春心撩撥得旖旎蕩漾。腹聯開始轉筆,但又藕斷絲連,出句承上,但感雙雙游蜂伴著對對舞蝶,春意融融,恰如詩人在另一首詩中所說:“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峰俱有情。”(《二月二日》)對句啟下,豈不知大好春光中此地孤鳳——女冠正在思念離鸞——自己的意中人。在對照中顯出一種凄涼,蜂蝶尚能成雙成對,纏綿紛飛;而人卻只好形同孤鳳離鸞,空自思念,誠如晏幾道《臨江仙》 詞所說:“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是多么難堪的孤寂與惆悵。尾聯是“憶”的結果: 時光流轉,所思的意中人遠隔三山,縹緲遙遠,會合無期,正可謂“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無題四首》其一),希望看來是渺茫的。但是天闊地遠,人心相近,心懷希望,總會見到意中人的。“三星”,為心宿,《詩經·唐風·綢繆》 云:“綢繆束薪,三星在天。”毛傳曰:“三星,參也。在天,始見東方也。三星在天,可以嫁娶矣。”在此詩中,“三星”比喻夜間幽會。“三星自轉”,則天將明,即須離此而去。“三山”,即海上三神山。“紫府”,指對方所居道觀。“碧落”,指天,《度人經》云:“東方第一天,有碧霞遍滿,是云碧落。”尾聯繁復用事,曲折明滅,吞吐之中無非是說女冠與情人不時幽會,卻又阻隔重重,但最終還是事遂人愿。
李商隱二十四歲前后,曾在河南濟原的玉陽山、王屋山一帶過了一段隱居學道的生活,還曾結交過不少道士和學道之人,其中有不少女道士,但大都姓名難考,留下姓名的只有宋華陽姊妹。因此,詩人寫下了許多關于女冠的詩篇。如《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別智玄法師》、《和韓錄事送宮人入道》、《圣女祠》(松篁臺殿蕙香幃)、《碧城三首》等。女冠形象在他筆下是那樣鮮明生動:“無質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圣女祠》)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碧城三首》 其二)“漳宮舊樣博山爐,楚嬌捧笑開芙蕖。”(《燒香曲》)女冠的心態在他筆下又是那樣細膩入微:“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 “云鬢無端怨別離,十年移易住山期。”(《別智玄法師》)“梔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佇苦留待君。”(《河內詩二首》 其一) 詩人不僅描寫過女道士的容顏體態和苦悶心理,也揭露和諷刺過她們的放浪生活,并同她們有著較深的交往。有人考證出李商隱曾同女冠有過戀愛,看來不無根據。由此說來,《當句有對》 對女冠那種春心蕩漾,月夜幽會,期待情人的生活描寫正是詩人的所見所聞,或許詩人自己就是那只“離鸞”,也未可量。
弄清了詩的內容,現在再回過頭來說詩的題目。
“當句有對”是一種特殊的對偶句法。關于這種手法,宋人洪邁在《容齋詩話》 中曾結合李商隱的創作說過一段話:
唐人詩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對偶,謂之當句對,蓋起于 《楚辭》“蕙烝蘭藉”、 “桂酒椒漿”、 “桂櫂蘭枻”、“斲冰積雪”。……李義山一詩,其題曰 “當句有對” ……。其他詩句中如“青女素娥”對“月中霜里”,“黃葉風雨”對“青樓管弦”,“骨肉書題”對“蕙蘭溪經”、“花須柳眼”對“紫蝶黃蜂”、“重吟細把”對“已落猶開”,“急鼓疏鐘”對“休燈滅燭”,“江魚朔雁”對“秦樹嵩云”,“萬戶千門”對“風朝露夜”,如是者甚多。
這種對偶方法,唐詩中多有運用,如劉長卿:“憐君孤壟寄雙峰,埋骨窮泉復九重。”(《雙峰下哭故人李宥》) “孤壟”與 “雙峰”還只是在一句之中相對,更妙的是這種對的上下句中的每一句又各自對偶,而自對的詞中有一字又是重復的,如杜甫:“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前后對是工整的地名對,每句之中又各自是地名對,“巴峽”對“巫峽”,“襄陽”對“洛陽”。杜甫還有:“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曲江對酒》) “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自帝》)白居易:“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臺花發后臺見,上界鐘聲下界聞。”(《寄韜光禪師》) “今日心情如往日,秋風乏味似春風。”(《偶飲》)韓愈:“莫憂世事兼身世,且看人間比夢間。”(《遣興》)李商隱還有:“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杜工部蜀中離席》) “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春日寄懷》)這種對偶形式,王力先生在《漢語詩律學》 中稱之為“句中自對”,并說:“這種句中自對的辦法只能用于首聯的出句或對句。”事實證明則不然,在唐代的近體詩中,這種對句法是不拘哪聯的,如李商隱的《當句有對》 甚至整首通用,另外如柳中庸七絕《征人怨》 也是整首通用:
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
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
此詩上下句皆對,且句中自對,“金河”與“玉關”,“馬策”與 “刀環”,“白雪”與“青冢”,“黃河”與“黑山”,工整而奇絕。然而在這種對句當中最奇、最典型的還要數李商隱,他不但創作了大量的句中自對,而且還在整首七律中通用此法。在 《當句有對》 中,第一句“平陽”對“上蘭”,第二句“鴛瓦”對“宮盤”(實際上第一、二句不只一對,而是兩對,另一對為“密邇”對“上接”,“秦樓”對“漢宮”),第三句“池光”對“花光”,第四句“日氣”對“露氣”,第五句“游蜂”對“舞蝶”,第六句“孤鳳”對“離鸞”,第七句“三星”對“三山”,第八句“紫府”對“碧落”。如此精工講究的對句,在唐人中實無二家。最主要的是詩人為此種對句法起了一個恰切的名字——當句有對,這是有著命名權的。所以錢鐘書先生說:“此體創于少陵,而名定于義山。”(《談藝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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