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鑒賞辭典·第二本·崔鶯鶯夜聽琴雜劇·第三折
〔夫人排桌子上,云〕紅娘去請張生,如何不見來?〔紅見夫人云〕張生著紅娘先行,隨后便來也。〔末上,見夫人施禮科〕〔夫人云〕前日若非先生,焉得有今日;我一家之命,皆先生所活也。聊備小酌,非為報禮,勿嫌輕意。〔末云〕“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賊之敗,皆夫人之福。萬一杜將軍不至,我輩皆無免死之術。此皆往事,不必掛齒。〔夫人云〕將酒來,先生滿飲此杯。〔末云〕“長者賜,少者不敢辭。”〔末做飲酒科〕〔末把夫人酒了〕〔夫人云〕先生請坐!〔末云〕小子侍立座下,尚然越禮,焉敢與夫人對坐。〔夫人云〕道不得個“恭敬不如從命”。〔末謝了,坐〕〔夫人云〕紅娘,去喚小姐來,與先生行禮者!〔紅朝鬼門道喚云〕老夫人后堂待客,請小姐出來哩!〔旦應云〕我身子有些不停當,來不得。〔紅云〕你道請誰哩?〔旦云〕請誰?〔紅云〕請張生哩!〔旦云〕若請張生,扶病也索走一遭。〔紅發科了〕〔旦上〕免除崔氏全家禍,盡在張生半紙書。
【雙調·五供養】若不是張解元識人多,別一個怎退干戈。排著酒果,列著笙歌。篆煙微,花香細,散滿東風簾幕。救了咱全家禍,殷勤呵正禮,欽敬呵當合。
【新水令】恰才向碧紗窗下畫了雙蛾,拂拭了羅衣上粉香浮流,則將指尖兒輕輕的貼了鈿窩。若不是驚覺人呵,猶壓著繡衾臥。
〔紅云〕覷俺姐姐這個臉兒吹彈得破,張生有福也呵! 〔旦唱〕
【幺篇】沒查沒利謊僂科,你道我宜梳妝的臉兒吹彈得破。〔紅云〕俺姐姐天生的一個夫人的樣兒。〔旦唱〕你那里休聒,不當一個信口開合。知他命福是如何?我做一個夫人也做得過。
〔紅云〕往常兩個都害,今日早則喜也! 〔旦唱〕
【喬木查】我相思為他,他相思為我,從今后兩下里相思都較可。酬賀間理當酬賀。俺母親也好心多。
〔紅云〕敢著小姐和張生結親呵;怎生不做大筵席,會親戚朋友,安排小酌為何?〔旦云〕紅娘,你不知夫人意。
【攪箏琶】他怕我是賠錢貨,兩當一便成合。據著他舉將除賊,也消得家緣過活。費了甚一股那,便待要結絲蘿;休波,省人情的奶奶忒慮過,恐怕張羅。
[末云]小子更衣咱。[做撞見旦科][旦唱]
【慶宣和】門兒外,簾兒前,將小腳兒那。我恰待目轉秋波,誰想那識空便的靈心兒早瞧破。唬得我倒躲,倒躲。
[末見旦科][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末背云]呀,聲息不好了也![旦云]呀,俺娘變了卦也! [紅云]這相思又索害也。[旦唱]
【雁兒落】荊棘剌怎動那!死沒騰無回豁!措支刺不對答!軟兀剌難存坐!
【得勝令】誰承望這即即世世老婆婆,著鶯鶯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藍橋水,不鄧鄧點著祅廟火。碧澄澄清波,撲剌剌將比目魚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雙眉鎖納合。
[夫人云]紅娘看熱酒,小姐與哥哥把盞者! [旦唱]
【甜水令】我這里粉頸低垂,蛾眉頻蹙,芳心無那,俺可甚“相見話偏多”?星眼朦朧,檀口嗟咨,攧窨不過,這席面兒暢好是烏合。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云]小生量窄。[旦云]紅娘接了臺盞者!
【折桂令】他其實咽不下玉液金波。誰承望月底西廂,變做了夢里南柯。淚眼偷淹,酩子里揾濕香羅。他那里眼倦開軟癱做一垛;我這里手難抬稱不起肩窩。病染沈疴,斷然難活。則被你送了人呵,當甚么嘍啰。
[夫人云]再把一盞者![紅遞盞了][紅背與旦云]姐姐,這煩惱怎生是了![旦唱]
【月上海棠】而今煩惱猶閑可,久后思量怎奈何?有意訴衷腸,爭奈母親側坐,成拋躲,咫尺間如間闊。
【幺篇】一杯悶酒尊前過,低首無言自摧挫。不堪醉顏酡,卻早嫌玻璃盞大。從因我,酒上心來較可。
[夫人云]紅娘送小姐臥房里去者! [旦辭末出科][旦云]俺娘好口不應心也呵!
【喬牌兒】老夫人轉關兒沒定奪,啞謎兒怎猜破;黑閣落甜話兒將人和,請將來著人不快活。
【江兒水】佳人自來多命薄,秀才每從來懦。悶殺沒頭鵝,撇下陪錢貨;不爭你不成親呵,下場頭那答兒發付我!
【殿前歡】恰才個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馬淚痕多,若不是一封書將半萬賊兵破,俺一家兒怎得存活。他不想結姻緣想甚么?到如今難著莫。老夫人謊到天來大;當日成也是恁個母親,今日敗也是恁個蕭何。
【離亭宴帶歇指煞】從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淺淡櫻桃顆,這相思何時是可?昏鄧鄧黑海來深,白茫茫陸地來厚,碧悠悠青天來闊;太行山般高仰望,東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俺娘呵,將顫巍巍雙頭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縷帶割,長攙攙連理瓊枝挫。白頭娘不負荷,青春女成擔擱,將俺那錦片也似前程蹬脫。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下〕
〔末云〕小生醉也,告退。夫人根前,欲一言以盡意,未知可否?前者賊寇相迫,夫人所言,能退賊者,以鶯鶯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書與杜將軍,庶幾得免夫人之禍。今日命小生赴宴,將謂有喜慶之期;不知夫人何見,以兄妹之禮相待?小生非圖哺啜而來,此事果若不諧,小生即當告退。〔夫人云〕先生縱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國在日,曾許下老身侄兒鄭恒。即日有書赴京喚去了,未見來。如若此子至,其事將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揀豪門貴宅之女,別為之求,先生臺意若何?〔末云〕既然夫人不與,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卻不道“書中有女顏如玉”?則今日便索告辭。〔夫人云〕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也。紅娘扶將哥哥去書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別有話說。〔下〕〔紅扶末科〕〔末念〕有分只熬蕭寺夜,無緣難遇洞房春。〔紅云〕張生,少吃一盞卻不好! 〔末云〕我吃甚么來!〔末跪紅科〕小生為小姐,晝夜忘餐廢寢,魂勞夢斷,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見,隔墻酬和,迎風待月,受無限之苦楚。甫能得成就婚姻,夫人變了卦,使小生智竭思窮,此事幾時是了!小娘子怎生可憐見小生,將此意申與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間之帶,尋個自盡。〔末念〕可憐刺股懸梁志,險作離鄉背井魂。〔紅云〕街上好賤柴,燒你個傻角。你休慌,妾當與君謀之。〔末云〕計將安在?小生當筑壇拜將。〔紅云〕妾見先生有囊琴一張,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與小姐同至花園內燒夜香,但聽咳嗽為令,先生動操。看小姐聽得時,說甚么言語,卻將先生之言達知。若有話說,明日妾來回報,這早晚怕夫人尋我,回去也。〔下〕
明代著名戲曲理論家和劇作家王驥德,曾熱情評贊:在雜劇、南戲中,“法與詞兩擅其極,唯實甫《西廂》可當之”(《曲律》)。我們品味一下這折“賴婚”之戲,就可見《西廂記》章法與句法的編排技巧,以及曲文與賓白的用詞藝術,確乎系“兩擅其極”的佳構。
在這折戲中,老夫人一聲讓鶯鶯“拜了哥哥”的賴婚之舉,害得解危有功、情理有據因而以為喜事告成的張生,一下子氣沮神喪,幾乎自盡身亡;氣得深情重義、欣然望配的鶯鶯小姐,突然間傾瀉出對母親的滿腔怨怒,幾乎難以自持;同時引得小紅娘平添憂慮,并為抗拒夫人的背信棄義、為同情崔張的美好姻緣,而勇敢地在戀人間越“禮”串通……。這就使人物性格呈現出新面貌,生發出新行動,推動著劇情在急遽變化,催化出舞臺氛圍由喜轉悲的翻跌跳蕩,因此形成這本戲的高潮。
令人擊節稱賞的是,這幕高潮戲的本身,又有個由舒緩、溫馨而漸趨激烈、冷峻,又由悲慨憤激而轉向喜氣漸生的演進過程。于中可見王實甫在戲劇藝術創作中,既章法謹嚴又筆致跳脫;且能遣詞造句各得其宜、各臻佳境的卓越成就。
請看:崔夫人一上場就一邊親自安排著宴席桌面,一邊關切地問道:“請張生,為何不見來?”隨即在紅娘“便來也”的應答聲中,張生及時上場拜見;夫人一見張生,立即報以感激救命的致謝之情。這既跟上一場的“請宴”緊相銜接,又干凈利索、順當自然地向新的沖突推進。并且,夫人的致謝之語亦言之由衷、貼合身份而不見疑竇,所以,促使憨樸、淳厚而又有書卷氣的張生,立即引用成語恭敬地答曰:你老一人有福,我們共沾其光;能戰勝賊兵,都是夫人福氣所致;……這些以往之事,不必再說了——活現出張生純樸、熱忱而略帶迂謹的敦厚形象。接著,對飲酒、謝坐的渲染,氣氛融和,一派溫馨;呼喚鶯鶯出來,鶯鶯先拒之旋應之,亦莊亦諧,似假似真,令人忍俊不禁,進而增添了喜劇氛圍。這與上一場張生喜滋滋等待赴宴的歡欣氣氳,雖情蘊有別,卻又一脈相承,并都為隨后夫人賴婚的悲慨場面,預作了反剔。這正是王實甫欲抑先揚的反襯手法。如果鶯鶯剛上場,夫人立即叫她“近前拜了哥哥”,雖不違背邏輯,卻因乖于事理而大大挫損了戲情的張力,失去了凸現人物性格、強化戲劇意蘊的絕好機遇。因此,王實甫不僅讓鶯鶯一上場就發出感戴張生的道白,而且讓她連續演唱了六支曲詞,酣暢淋漓地抒發了女主人公的獨特情致。這六支曲子的鋪排,內運機杼,匠心獨具,很見劇作家的藝術功力。
第一曲[五供養],緊接主角的上場白而一氣呵成,滿腔熱情地表達了鶯鶯對張生由感恩到欽敬的心意。金圣嘆贊道:“一篇文初落筆,便先抬出‘張解元’三字,表得此人已是雙文芳心系定、香口噙定,……”可見張生在鶯鶯心目中的突出地位。尤其可喜的是,曲詞不單是情感的直率傾吐,而又于中有意穿插著染有女主人公主觀色彩的景觀描寫:喜排酒果、歡列笙歌,篆字形香煙微微升起,誘人的花香細細飄逸,東風駘蕩,簾幕輕舒,好一派溫馨氣氳。
第二曲[新水令],女主人公饒有興味地回憶出場前自己獨特的心態行為:只因聽說是“請張生”,不僅忘了病體的痛楚,而且還連忙地畫眉毛、整羅衣、貼鈿窩(衣服上的裝飾品):喜悅興奮情態本已溢于言表,卻還要綴上一句“若不是驚覺人呵,猶壓著繡衾臥”,以掩飾一下大家閨秀的嬌羞,正如古人所評:“‘驚覺’指紅喚,此以撒嬌處見殷勤意。”越矯飾越顯露出火一般的熱忱。
由曲中“畫了雙蛾”、修了儀容的詞意,相應地接著穿插紅娘的一句對白——贊美鶯鶯嬌嫩的面孔“吹彈得破”,并欣羨“張生有福也呵”!既活躍了舞臺氛圍,不致因連唱下去有單調之感,又引發了鶯鶯以曲代白、曲白相生的〔幺篇〕唱詞:你這個說話不正經的小鬼頭,先不要隨口瞎亂說;至于我“天生的一個夫人的樣兒”,那要看張生命里的福氣如何?其實啊,我做一個夫人也當得起。這主要不是表述鶯鶯的富貴思想,而是透過相府小姐驕矜的氣韻,傳達她對與張生結婚的欣慰、喜慶之情;同時,暗暗地為她隨后憤慨于夫人的賴婚而預蓄了氣勢。
鶯鶯既已勇敢透露了能當“夫人”因而喜待佳期的意緒,則紅娘就自然地插言:慶幸你二人都結束了害相思病的歷史,從今后就化憂為“喜”了。于是,鶯鶯的〔喬木查〕一曲,既應合著紅娘的熱忱關切,又有機地生發到“母親”的設宴“酬賀”上來。短短曲詞,承順轉進,環環相扣,既緊湊而又諧調,真乃“化工”之至!當然,嬌小姐未免過于天真和樂觀,被喜事已定的自我想象所陶醉,反而誤以為母親的“酬賀”“也好心多”——想得也太多了。但這輕輕一句卻不可輕忽,它是劇作家剖肌析骨地描繪人物潛在心理的神采之筆:鶯鶯其實在暗褒明貶,表面上說母親為酬謝張生解危之功和慶賀崔張新婚之事而大排筵宴是太“心多”了,實質上寓含著早該盛筵酬賀的向往之意和欣喜之情,正象人們有時心中想吃肉而嘴上卻說嫌油膩似的,正是以反面語言而掩映著正面心理。至今仍不難想象,鶯鶯在平靜的表面下,卻抑制不住內心歡欣激動的微妙表情。可見王實甫結撰的曲詞是多么地耐人品味!
果然,嬌小姐畢竟不如旁觀者小紅娘眼光冷峻、思路清醒。這就又觸發了紅娘的疑團:既然為慶賀“小姐和張生結親呵,怎生不做大筵席,會親戚朋友”?隨即又引發了鶯鶯〔攪箏琶〕一曲的演唱,大意是:夫人害怕我是個損失賠嫁彩禮的人,于是便把聘嫁女兒和酬謝張生的兩件事合并在一起,草草辦個酒席打發了事。其實啊,根據張生推薦將軍、掃除賊寇的功勞和恩德,也配受用(你)崔府的家產過活。(這酬賀的筵席)一共能花費(你)崔家多少財物呢?這就匆忙地要辦喜事了。唉,懂世故的管家奶奶(夫人)啊,考慮得太多!深怕鋪張筵席啊耗費財物(因而就精打細算)——正如評賞家們所言:紅娘起疑,顯其敏感機警;鶯鶯既有不滿又自慰自解,顯其通達賢良。人物言行入情入理,賴婚前伏勢又一跌宕。益發見出王實甫戲劇構思和修辭藝術的精工機巧。
戲劇流程要緊湊曲折而又引人入勝,方為上乘。剛才的疑結稍為解開(卻正預伏了危機),舞臺即又另展新姿:張生正當外出“更衣”(上廁所)時,不偏不巧正撞著鶯鶯。于是緊接著一曲[慶宣和]唱出了鶯鶯于此陡見張生時又驚又喜、欲躲又前的生動形態。古人激賞道:“分明一對新人,兩雙俊眼,千般傳遞,萬種羞慚,一齊紙上活靈生現也。”最妙的是,“我恰待目轉秋波”,雅致而又傳神地道出了鶯鶯委婉細膩的一腔春情,給觀眾以回味不盡的舞臺美。王實甫深深懂得戲劇藝術的生命在于以舞臺造型而給人以視覺美。所以他不讓人物作沉悶的冗敘或單調的歌唱,而總是精巧靈活地穿插著人物動作,讓演員以豐富而恰當的行動、形體、語言、表情、聲調、色彩和音響等等諸多藝術手段的有機配合,創造出引人欣悅的舞臺美。一句“那識空便的靈心兒早瞧破”,既活畫出張生精敏靈活、踴躍大方而不粗疏魯莽的神態,又表達了鶯鶯對張生歡欣、賞悅,引以為傲、據以自喜的心情。堪稱為戲劇造型的圭臬。
男女主角歡然覿面,數曲歌唱氣氳已濃。正當觀眾笑吟吟等待一對新人的喜事告成時,突然間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猶如一聲悶雷,震驚得臺上臺下目瞪口呆。舞臺象一池死水,在片刻沉默后,一下子掀起了層層漣漪——張生驚訝中傷心,鶯鶯驚訝中痛苦,紅娘驚訝中憂慮……。王實甫不事鋪張,只三言兩語便凸現了夫人的老練深心和威嚴氣色,同時勾畫了張生、鶯鶯、紅娘在特殊境況中各自有別的獨特神情,從而生動鮮明地昭示了人物間的新矛盾,深刻有力地展示了劇情發展的新態勢,并激發了觀眾欲觀下文的濃厚興趣。
緊接著鶯鶯[雁兒落]一曲,以四句結構相同的俗諺口語,鋪聯了一組排比句,激切而深沉地唱出了霹靂般的驚懼情狀:我又驚又急呵怎動彈?我又癡又呆呵沒反應!我慌慌張張呵無對答,我軟軟癱癱呵難坐立!……王實甫于此不引用詩詞名句或前人成語,而特意讓人物沖口吐出一些帶“蛤蜊”味和“蒜酪”味的土語方言,正聲口畢肖地顯示出鶯鶯在意外打擊下猝不及防的惶遽心理;由于語言本身富有動態感、富于表情性,所以更為傳神感人。
鶯鶯在緊張激動中唱了自身的特殊反應后,隨之稍為清醒,就以[得勝令]唱出了對母親的怨懟:誰料到這世故而狡猾的老太婆啊,竟然叫鶯鶯做妹妹去拜張生為哥哥——潛臺詞是:誰不知兄妹們不準成婚,這“拜了哥哥”明擺著要硬拆散一對情人!隨后進而引用歷史上的兩個愛情悲劇和世俗間的一則伉儷之喻,來剴切地比況自己。意思是:老太婆的賴婚之舉呵,猶如在藍橋下泛溢起白茫茫的大水,淹死了鐘情的尾生,葬送了一對恩愛男女的美好愛情;老太婆的賴婚之舉呵,一似祅(xian)廟中點燃起勃騰騰的大火,破壞了陳氏子與蜀帝公主的歡會佳期。唉,老太婆的冷言峻語呵,就象碧澄澄一泓清波,撲剌剌地把比目魚一般的親密夫妻活活拆散!唉,我思緒紛亂因何事呵,誰害得我嘎喏一下把雙眉緊蹙!
鶯鶯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地唱了兩曲之后,劇作就適時地點示了一下夫人的反應:只見她不動聲色,我行我素,依然叫“紅娘看熱酒”,讓“小姐與哥哥把盞”;在對張生的一點溫厚中,隱含著一絲森冷。這就引起了鶯鶯〔甜水令〕歌曲的回應:表示了自己內心的愁怨,進而揭露了老夫人這次特殊宴席實乃瞎湊合、不關情的欺人之舉!
鶯鶯無心勸酒,張生難咽苦酒(他倆都不肯以此酒來默認夫人“妹妹拜哥哥”的無情安排);夫人不甘心冷場,于是親自“央”請飲酒。戲情節奏在步步加快。王實甫順流推波,巧手轉捩,導演出一個千古贊賞的舞臺造型——鶯鶯深情激越地叫一聲“紅娘接了臺盞者”——后世演員據以甩出一個擲杯的鮮明動作,一下就贏得了滿堂喝彩。因為這一造型集中地傳示了鶯鶯對老母背信棄義、對自己不幸被欺、對張生孤憤無助的一腔怨怒和一懷凄楚,生動有力地強化了特定時空中的戲劇效果,并且是人物前面所唱曲詞中滿含激情的必然迸發,所以歷來倍加引人矚目。但也有的論者認為:鶯鶯只把張生未接受的酒杯遞給了紅娘,她并未發生“擲”的動作,因為她畢竟不是尤三姐。可備一說。
從〔折桂令〕開始,劇作進而以鶯鶯的七支曲詞,跌宕而婉麗地盡情抒發了角色的復雜意緒。這其間除了繼續對母親發泄憤慨之外,還有對張生的體察、同情:即使是玉液金波啊,他也吞咽不下,因為他“月底西廂”的深情重義,卻不料“變做了夢里南柯”——借唐代李公佐《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fen)夢為槐安國駙馬而醒后方悟為神游南柯蟻穴的故事,以“夢里南柯”而喻一場空喜;而張生的痛苦,也就是鶯鶯自己的痛苦,因為兩人早已意摯情深,難分難舍,所以她與張生同病相憐,不僅淚水偷偷淹沒了眼睛,暗地里擦濕了手帕,而且估計兩人呵都將因此而病得沉重、定然難活。你這個做母親的葬送了人命呵,算得什么能干聰明?!以此為基調,增以其他六曲,多層次多側面地鋪陳渲染,將夫人賴婚所激起的反感氣氳,烘托得極其濃釅。
這七曲唱詞值得人們借鑒的藝術經驗有:
一、將夫人、鶯鶯和張生這一組矛盾主體有機地綰結在一起,以唱代論,借曲抒情,進而深化著人物性格,促進著戲情發展。由“有意訴衷腸,爭奈母親側坐,……”既暗示并安慰著張生:我本有許多知心話要對你說呵,你我本是同心相應、同氣相求的知己;又昭示出母親的守舊、奉禮、苛嚴乃至專制,仍在威脅著自己;并透露出自己一時還難以當面向母親抗爭,尚不能公然地違母越禮,從而為后面托紅娘暗傳書簡以及事到臨頭卻又使假賴簡,而預示了信息;由“佳人自來多命薄,秀才每從來儒”,既悲切地揭橥了“佳人”、“秀才”們的傳統命運與心性,又寓含著自己不肯屈從于“命”、不滿于張生之“懦”的激情,潛蘊著激勵張生和自己一起為自主婚姻、自由幸福而勇敢抗爭的朦朧意念,繼以“下場頭那答兒發付我”的深沉疑慮,則又為她后來越禮“酬簡”、與張生私合而預伏了底線。
二、將人物內心情意的抒發與其外在形體的刻畫,巧妙地組合在一起,更多地以外在的動作、表情、聲容、形態等的具體描摹,來展示人物復雜起伏的心胸情性。這就不僅避免了劇作抽象化、概念化的弊病,而且使臺詞豐富的意象轉為生動的具象,更宜于演員的表演,更容易產生鮮明而強烈的藝術魅力。如“他那里眼倦開軟癱做一垛,我這里手難抬稱不起肩窩”;“一杯悶酒尊前過,低首無言自摧挫”……。由貌見性,因容傳情,達到形神畢肖、內外兼美的藝術效果。
三、把市俗口語與名人典故、委婉描敘與直率抒情交相并用,從而克服了單調化、簡單化或掉書袋、晦澀性的曲詞通病,收到了冷熱相生、悲中見喜、亦莊亦諧、雅俗共賞的美趣。如“老夫人轉關兒沒定奪,啞謎兒怎猜破”,“老夫人謊到天來大”,“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雖是七百年后的今天,竟一聽就明白,且倍感流暢、鮮活。又如“悶殺沒頭鵝(悶死了摸不著頭腦的張生),撇下陪錢貨(拋棄了花錢賠送的鶯鶯——我)”,“則被你送了人呵,當甚么嘍啰”,讓鶯鶯把張生跟自己親密地相提并論,正如古人所評“便宛然夫妻兩口一心一意然”,使鄉音土語都因濃于情致而披上了詩美的色彩。再如“恰才個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馬淚痕多”、“當日成也是恁個母親,今日敗也是恁個蕭何”。把借典用事與活潑口語聯袂成章,既使典故舊事恰到好處地為我所用,不露鑿痕;又使家常口語得以升華,形成含蓄雋永、以少勝多、用常得奇的絕妙效果。“笑呵呵”,形象鮮明、意態可掬,緊接著對之以唐代詩人白居易貶官江州司馬,偶遇商人棄婦,因“同是天涯淪落人”而“泣下”“青衫濕”的故事,一下子使人想得很深很遠。漢初,蕭何始而追尋韓信,使之得封大將;繼而出謀擒殺,使韓信終至敗滅,故而產生“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成語。此處借以指責夫人前曾許婚后卻賴婚,將要毀滅崔張的美好愛情和幸福前程。這里的成語運用,隨手拈來,脫口而出,化用自如,發人警省并啟人回味。
鶯鶯臨下場的最后一曲[離亭宴帶歇指煞],連用若干長型句式,或三句聯排,或兩句對偶,錯落有致地組織成諧美的整體;把摹狀、皴染、夸張、博喻、反問、排比、借代、象征、迭韻、映襯等等眾多修辭手法熔于一爐,并使視角頻轉、色調渾成,既昭人以種種可視的生動形象,又導人以深沉的想象和豐富的聯想。劇作家不讓女主角粗直地敘說由于夫人賴婚的沉重打擊將使自己蒙受無窮的痛苦,而是出以雅致的形容和具象的描摹:
從今后我梨花般潔白而美麗的面孔,將不再修飾而任其寂寞;從今后我櫻桃般小巧玲瓏的嘴唇,也不再把胭脂多抹——唉!這相思病呵何時才能痊愈?相思的感情呵象昏朦朦的黑海那樣深,互戀的思緒呵象白茫茫的大地那樣厚,懷春的幽韻呵象碧悠悠的青天那樣寬。(琴瑟和諧的美滿姻緣呵)仰望它之難,難如太行山般那樣高,渴望它之深,深似東洋大海般的波濤。(是誰呵)把我們害到這般地步?!俺娘啊——你把紅艷艷的并蒂花活活搓壞,你把香噴噴的同心結死勁拆開,你把長而美的連理枝狠心折斷。白發母親你不負責呵,青春女兒卻被你耽誤!你一腳踢散了我們錦繡般的美好姻緣!俺娘啊——你用甜蜜的假話欺瞞了張生,你用“兄妹”的虛禮哄騙了我!
——這就使鶯鶯這個女詩人的形象,更顯得深情婉麗而又凄楚動人,從而引領觀眾也隨同女詩人一起,沉浸在激越悲切的境界中。明代何良俊曾指責“‘太行山般高仰望,東洋海般深思渴’,則全不成話。此真務多之病”。那是他忽視了這些曲詞所鋪排渲染的濃郁氣氛,正為特定劇情所需;不如此就不能顯示夫人賴婚所激起的強烈怨恨。還是金圣嘆于此說得中肯:“看他至篇終越用淋淋漓漓之墨作拉拉雜雜之筆。蓋滿肚怨毒,撐喉拄頸而起;滿口謗訕,觸齒破唇而出。其法必應如是。……所謂‘歡愉之音啴緩,煩悶之音噍殺’也。”所引“歡愉”兩句,語出《禮記·樂記》,“啴緩”,聲音舒緩;“噍殺”,音調急促。鶯鶯此時此境正該以急促之音顯其煩悶之情。
鶯鶯退場后,輪到張生跟夫人的對面沖突,在新的矛盾鋪展中,各自呈現出性格的新特征。
張生據理力爭,不卑不亢。劇作家寫他先用“前者”“夫人所言”云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置對方于被動、詞窮之地;隨后表述自己的功勞實績——“挺身而出”,請友借兵,“庶幾得免夫人之禍”。跟他初上場所言“不必掛齒”云云,前后照應,正顯現出張生于憨厚、迂謹中的靈通和精明;他不得不自訴勞績與恩惠,乃是夫人的反逼所致,又于張生的機敏中顯示出令人同情的剴切和誠摯;而“此事果若不諧,小生即當告退”,則活現出耿介書生的凜然正氣,決不是輕浮地拜倒于石榴裙下的庸俗酸丁。于此亦可見王實甫自己的一腔浩然正氣,令人肅然起敬。
夫人說:“先生縱有活我之恩,奈小姐”早已許配于鄭恒……。維妙維肖地展現了這老夫人由聲口之變而至心性之變的情態:此刻她正以長者尊者自居而略帶傲氣,跟她剛上場時所云“我一家之命皆先生所活也”的謙恭相比,已微露若干距離。這表明她畢竟不如鄉村農婦那樣樸實溫厚,確有老練深心、果斷威嚴的貴婦習氣;但也不宜簡單地把她概括為“虛偽”“狡詐”“嚴酷無情”“狠毒忘恩”的“老虔婆”。因為她不僅幾次三番地表述著感激張生有“活我之恩”,而且在白馬解危后兵退身安的情況下,雖已萌生了悔約賴婚的念頭,卻仍然懇摯地邀請張生“來家內書院里安歇”。須知劇中前已由人物道白強調過她家“內無應門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輒入中堂”,是個十分注重“男女之大防”的封建世家,可見她這樣做并未把張生當外人看待,而是對張生仍然要感恩圖報的。現在她擺出“先相國在日”已將小姐許婚于鄭恒的理由,跟第一本楔子戲她一開始的上場交代正相吻合,確符實情,而非蓄意謊騙;在封建宗法社會里,她遵奉先夫遺志,正是“秉禮”之舉,否則倒有“失禮”之嫌,“做我一個主家的不著”(五本三折)。鄭恒爭婚時就曾振振有詞地強調“可怎生父在時曾許了我,父喪之后,母倒悔親?這個道理哪里有!”“姑父許我成親,誰敢將言相拒!”因此,作為一個飽經世故、持家有方的相府主婦,她勢必對此久諳于心、久有考慮,因而她也確有為難之處和難言之苦。作為一個世家命婦、封建老母,她的人生哲學中本就以“金帛為貴”而不屑于男女間的私相愛悅,因而她對張生“多以金帛相酬”,是她本乎實意、施以實惠以求兩全其美的通達之舉,而非虛偽狡詐的狠毒行徑。她不理會張生渴望“有喜慶之期”的悃愊,也并非刻薄無情或故意背信棄義,因為她的身份教養決定了她衷心認為讓張生另“揀豪門貴宅之女”而“別為之求”,也合情合理;于中也隱示著她要把愛女嫁給“祖代是相國之門”而且“身里出身的根腳,又是親上做親”的鄭恒,卻不肯配給張生這個家道中落,“則留下四海一空囊”的“白衣餓夫窮士”。她那維護并擴展家族聲勢、且又力求女兒安享榮華富貴的心性,決定了她以為如此處理崔張關系是“通情達理”的;她也并非是故弄權術的奸詐小人。
王實甫于此突破了董解元的藩籬。《董西廂》寫夫人“瞧破張生深意(乃求娶鶯鶯)”時,“捋下臉兒來不害羞,欺心叢里,做得魁首”,并故意地“使些兒譬似閑腌見識(耍出些沒意思的壞主意)”:先發制人地當面對張生哄騙——“如若(讓鶯鶯)委身足下,其幸有三:……(卷三)”,仿佛真個主動而又熱忱地要成全張生,但當張生在她“言未已”就高興得“起”而“謝”曰“無狀豎子,敢繼良姻”時,她卻“急”忙地以“先相公秉政”之日早已許婚鄭恒而相拒。既給張生鼻尖上涂點糖水,又叫張生舔不著卻又無可埋怨,而她自己倒擺脫得一干二凈,真正是“使奸耍滑”的“老虔婆”。王實甫著意把人物作為特定時代“社會關系的總和”(馬克思)來準確描塑,著重揭示人物身上透過獨特個性所展示出來的深廣的社會生活烙印。因此《西廂記》的崔夫人既有權衡利弊得失、秉持禮儀法規因而變通賴婚的霜嚴面孔,卻又不失感恩報德、通情達理的溫善之心,是個性格多元而又心靈統一的相府夫人的典型,更令人可感可信。其對青年真摯愛情和自主婚姻的摧殘,主要不是緣于某些家長的個人品性,而是來自封建倫理、宗法觀念,來自封建的婚姻制度和禮儀法規。這就使劇作煥發出更深廣更強烈的戰斗力。
接著夫人“別為之求”的勸喻之后,張生的答詞亦見個性。“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則今日便索告辭!”——書生意氣,剛直板拙;不會轉舵,不知反擊;但卻保持了張生完整的人格和完美的心性。《董西廂》中寫張生遭到夫人拒婚時,張生曾盡力吹噓家族盛史以炫耀于崔氏:“祖父皆登仕版(即祖與父兩輩都做官)”,并自夸海口功名可垂手而得——“取青紫(顯貴身份)亦不后于人矣;……姑待來年,必期中鵠”——以誘惑于對方。其封建的功名觀念和庸俗的勢利意識,不僅斫傷了主角的可喜色彩,而且貶損了崔張愛情的美學意蘊。
《西廂記》寫張生跪請紅娘,一反他在夫人面前的剛硬氣概,露出了書生的脆弱“尾巴”,既符合張生的特性,且又以前莊后諧而逗人解頤。由于在前面請宴時紅娘曾對他既欽敬又感激,所以他此刻對紅娘的紆尊屈貴,不僅無損于他的人品,反而昭示出作品可喜的平民觀念,并平添了舞臺的幽默風趣。張生為與鶯鶯互通情愫,既已懇求于人,復又要當人之面“尋個自盡”,更愚鈍得可笑。難怪小紅娘又要尖嘴利舌地剋他一頓:“街上好賤柴,燒你個傻角!”金圣嘆不懂舞臺藝術,把張生向紅娘下跪以及紅娘這里對張生的調侃等,這些絕妙的插科打諢都刪掉了,實在大煞風景。還是明代戲曲大家王驥德說得好:在“曲冷不鬧場處,得凈、丑間插一科,可博人哄堂,亦是劇戲眼目”。《西廂記》這里雖只輕輕兩筆,就立即逗得人開心嘻笑,堪稱喜劇藝術的生花妙筆。
回旋了前此濃重的悲慨氣氛之后,接著由紅娘一本正經地勸慰張生:你甭慌張,我一定為你想辦法。既安定了張生的惶懼心理,排去了他的失望情緒,又活現了紅娘的沉著和敏慧,并調度了舞臺的喜劇氛圍。紅娘說“妾見先生有囊琴一張,必善于此……”,正可用來跟鶯鶯抒情表意,益見紅娘平時的細心和應急的機靈,同時又路無鑿痕地為后面一折優美戲文而預開了先聲。這就又一次見出王實甫編排戲劇時多么周密而自然地切合著生活的脈理。《董西廂》寫張生求婚無望,只得“收拾琴劍”欲離此而去時,紅娘無意間突然“覷”了囊琴,這才“思量”起“這般物事(指囊琴)”,才想起叫張生以琴傳音的“一策”。它這種乖于生活脈理、有違紅娘性情的敗筆,正好反證了人們對《西廂記》“法與詞兩擅其極”的確評。
這折“賴婚”戲,在整個《西廂記》劇情發展中起著關鍵作用,歷來為熟悉戲曲藝術規律的批評家所賞評。陳繼儒認為,“若不變了面皮,如何做出一本《西廂》”。他對《西廂記》在本折前后的戲劇性變化,也十分賞識,“鶯鶯喜處成嗔,紅娘回嗔作喜:千種翻復,萬般風流”。它與后面的“拷紅”,是整部《西廂記》的高潮、“戲眼”。它的描寫,充分顯示出《西廂記》戲情變幻多姿而不失其真實性、跌宕起伏而富于戲劇性的藝術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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