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月下老人的詩簽》原文|注釋|賞析
杭州過去有很多祠廟,到今天也還留下了一些。廟是各式各樣的,其中最別致的一座,大概是白云庵了。庵在南屏附近,記得從凈慈走過去沒有好遠就是,濱湖,只有小小三間屋宇,全然不象是廟。自然塑像是有的,但并非峨冠博帶的王者,也非猙獰可怖的神道,是一位有微髭、面貌和善的老頭兒,身上披著半舊的紅錦袍。這就是所謂 “月 下老人” 了。我不知道老人的履歷,推想這祠大概就是所謂 “淫祠” 的一種。老人的聲名卻很大,他所經管的專業也很別致,是專司男女戀情的神。西歐古代神話,曾有愛神,留下許多奇妙美麗的故事,但我國好象只有這么一位月下老人,這就不能不使人格外感到珍重而親近。(象焦桂英在《焚香記》里請教過的海神,也兼管一點這種事,但顯然不是他的專業。)
回憶我懷著濃厚的興趣去訪問月下老人祠,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今年春天重游杭州,卻不曾去訪問,倒不是因為年紀大了,沒有了這樣的好興致,其實是猜想這祠一定早已被“砸爛”了,因而沒有去。記得三十年前經過祠下,還花了一點錢求了一張簽,珍重帶回來夾在書里,現在當然早已失落了,也記不起簽上說著怎樣的話。簽詩都是七絕,聽說是一位“好事”的文士撰寫的,共一百條,詩句頗不惡俗,當然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好聽的話。祠壁所懸一副著名的對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就可以看作這些簽詩的總綱。
回憶我當年在祠下求簽,倒并無什么心事希望老人協助決斷,不過只是好玩而已。猜想象我這種隨隨便便派在求簽的人流中大約要占不小的比重。當然真心誠意的善男信女也不是完全沒有。老人身上的半舊紅袍可能就是心愿順遂的戀人們所贈。
我怎么會忽然想起月下老人來,說來是有些可笑的。近來讀報,常遇見批判本本主義者的文章,指出他們特點之一是把上了書的個別詞句都一概看作包醫百病的靈丹妙藥,遇事不動腦筋,只抱著本本尋求答案。于是就想,這不有些象癡男怨女跑到白云庵向月下老人請教么?他或她抱著簽筒拚命地搖,一面閉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詞,搖到一定階段,一根竹簽跳出來了。虔誠地捧著,和一小筆錢一起交給道士,換回一張小紙條,上面有二十八個字。躲在角落里十分焦急地讀了,臉上不由得現出欣喜、焦急……不同的表情,帶著一顆跳著的心,走出庵。照簽行事,是否真的都能姻緣美滿呢?那不一定。事情當然是如此的。否則老人身上的紅袍就不會是半舊的,而白云庵怕也早已化為白云道場之類的大叢林了。
我在這里并不想譏笑那些虔誠地求簽的青年男女們。人們在戀愛中,確實有時是要神魂顛倒的,在這種精神狀態之下會想到求助于神秘玄妙的力量,也是可以理解并予原諒的。我想每一個經歷過戀愛生活的男男女女都多多少少有過這樣的經驗,也不必因此而一律稱之為唯心主義。記得曾在什么地方讀過簽詩的全文,總的印象是大半都帶有祝福的意味,也就是指出了 “有情人”必將成為 “眷屬” 這樣平凡而普遍的真理。至于針對不同情況、對象、條件所應采取的具體對策,可是一些都沒有。求簽者所能得到的也只是心靈上的安慰而已。我們在進行嚴肅的工作時,哪能采取這種近于兒戲的態度呢。這道理是極為淺顯的,一點都不奇奧。但恰恰是在這種 “老嫗都解” 的事物面前,有些可敬的先生卻思想不通,執意捧住“簽桶” 不放。真是怎么說才好呢? 真是!
(1979年9月11日)
賞析 “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表現方法,曰興。雜文《月下老人的詩簽》,在興的運用上是比較出色的。
作者的本意,是指出本本主義的危害性,勸誡人們,不要把上了書的個別詞句,都一概看作包醫百病的靈丹妙藥,遇事不動腦筋,只抱著本本尋求答案。然而,作者若直接從正面談論這些道理,那恐怕不是雜文,而是評論了。雜文,是一種新型的文藝性政論,它要知人論事,直接而迅速地反映社會事變,又要形象鮮明,具有高度的藝術感染力。因此,雜文寫作就需要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的高度結合,需要設色引喻,生發自如,使表達上的外向(旁征博引)和題旨上的內向(蘊藉含蓄)渾然一體。
《月下老人的詩簽》正是這樣。它以舒緩的筆調,輕松的口吻,娓娓動聽地講述了月下老人祠以及善男信女祠下求簽的情景。如果沒有后面對“本本主義”的點化,簡直可以看作一篇有趣有味的知識性小品文。然而,談論月下老人的詩簽,畢竟不是該文的主要目的。它只不過是一種媒介,一把打開讀者心靈的鑰匙。有了它,作者才可以借題引申,把人家的思路誘導過來,也可以使作者的觀點更容易為人所接受。因此,“興之托諭,婉而成章”,就不能不說是一種非常巧妙的寫作方法了。
用興作發端,最忌的是“過橋拉板”,即只起一個開路作用,此后便與主題游離開來。這種毛病,在《月下老人的詩簽》中是沒有的。你看: 詩簽只是指出“有情人”必將成為“眷屬”這樣平凡而普遍的真理,至于針對不同情況、對象、條件所應采取的具體對策,可是一點都沒有。癡男怨女們照簽行事,只能得到一些心靈上的安慰。至于是否都能獲得美滿的姻緣,那卻不一定。這一點,和本本主義者只知背誦死的教條,而不善于對具體情況做具體分析,是多么類似!正是由于兩者之間有這樣一個相似點,所以,談論月下老人的詩簽,就不僅起到了興的作用,而且起到了“比”的作用。
以興引路,興中含比,一波三折地引導著讀者去咀嚼、去消化題旨,便是該文的一個突出特色。因此,該文的形象性與哲理性才水乳交融地凝聚在一起,才具有了“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感染力和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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