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枯籜走階庭
(《擬行路難》之十一)
君不見枯籜走階庭,何時復青著故莖?
君不見亡靈蒙享祀,何時傾杯竭壺罌?
君當見此起憂思,寧及得與時人爭。
人生倏忽如絕電,華年盛德幾時見?
但令縱意存高尚,旨酒嘉肴相胥燕。
持此從朝竟夕暮,差得亡憂消愁怖。
胡為惆悵不能已?難盡此曲令君忤。
鮑照的這首詩,反映了他人生觀中復雜的一面。鮑照家世貧賤,才秀人微,在他的詩文中,常常激射出對黑暗現(xiàn)實的抗議之聲,塑造出自己孤直耿介的形象。但是,他并不是超凡出世的詩人,畢竟未能忘情于人生的歡樂。在他的詩中,常常也有“浮生念當幾,歡酌忽盈衷”(見《代升天行》)、 “寄語后生子,作樂當及春”(見《望孤石》)這樣一些可以理解的情緒。這種企羨榮華,及時行樂的情緒,構(gòu)成鮑照詩歌感情世界中的一抹陰影。這一抹陰影的存在,我以為不能簡單地、籠統(tǒng)地視為糟粕。如果具體細致地分析下去,透過這陰影,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鮑照真實的全人,看到他內(nèi)心的深刻矛盾,看到他在解決人生態(tài)度問題時的某種自我申說和自我懷疑。從這個角度看鮑照,也是很有意思的。
上面這首詩,就為我們從這個角度看鮑照提供了藝術(shù)的證詞。
開頭四句,是冷峻而簡勁的起興。在“君不見”這種古歌行常用的詰問句中,有力地肯定了人生難再的事實。枯萎的竹葉繞階亂飛,它不能返青再長到原來的竹枝上去;死去的亡靈空享祭祀,它不能舉杯重飲甜美的酒漿。人生的歷程是一次性的。生命之杯只許你啜飲一次。人生態(tài)度,只能在直面這個嚴峻的事實的基礎(chǔ)上,才能合情合理地確立。
而且,人生還“倏忽如絕電”,華年盛德,為時極短,這又是一個冷峻的事實,也是思索人生態(tài)度問題的人不能不面對的。
鮑照就這樣,把人生難再、人生倏忽這兩個冷峻的事實用詩的意象,鮮明地擺在這首詩的接受者——大約是一位比鮑照社會地位高的友人——面前。
鮑照對這位友人的勸告,一是勸他不要與時人爭競,二是勸他意存高尚而不妨行樂忘憂。可能是這位友人在官場的傾軋中有些失意吧,鮑照勸他把人生想透一些。所謂“寧及得與時人爭”,就是說人生只有一次,而且倏忽如電,哪有時間和精力去和時人爭競呢?還是多想想自己的活法吧!所謂“但令縱意存高尚,旨酒嘉肴相胥燕。持此從朝竟夕暮,差得亡憂消愁怖”,就是說只要心志高潔,及時行樂以忘憂也無妨,還是活得輕松一些,抓緊啜飲你的生命之杯吧!
這樣的勸告,當然是對這位友人十分回護的。但也有幾分阿Q味。只要意存高尚,就可以旨酒嘉肴從朝到暮。心靈的凈土上,已經(jīng)放逐了奔競的小人,自己也棄絕了競爭之念,那么感官上就不妨放縱一些吧。但是,終日醉醺醺地打著飽嗝,憂愁恐怖可能消除了,但高潔之志呢,卻不免要打點折扣的。
于是,開出藥方的詩人自己也有些懷疑了。 “胡為惆悵不能已?難盡此曲令君忤。”這兩句結(jié)尾太有意思了。詩人驀然感到一種難以排解的惆悵。他可能感到自己并沒有最終地解決人生問題,自己開出的藥方也未必能治好自己的心病。他的歌唱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該怎樣結(jié)束這樣一曲人生之歌,只好自我解嘲地說“難盡此曲令君忤”。
如此坦率地把自己的內(nèi)心矛盾和盤托出,把自己的困惑、迷惘、自疑、自嘲悉數(shù)寫出,這正是詩人的可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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