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鑒賞辭典·第一本·張君瑞鬧道場雜劇·第三折
〔正旦上,云〕老夫人著紅娘問長老去了,這小賤人不來我行回話。〔紅上,云〕回夫人話了,去回小姐話去?!驳┰啤呈鼓銌栭L老:幾時做好事?〔紅云〕恰回夫人話也,正待回姐姐話:二月十五日,請夫人姐姐拈香。〔紅笑云〕姐姐,你不知,我對你說一件好笑的勾當(dāng)。咱前日寺里見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出門兒外等著紅娘,深深唱個喏道:“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年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并不曾娶妻?!苯憬?,卻是誰問他來?他又問:“那壁小娘子莫非鶯鶯小姐的侍妾乎?小姐常出來么?”被紅娘搶白了一頓呵回來了。姐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這等傻角! 〔旦笑云〕紅娘,休對夫人說。天色晚也,安排香案,咱花園內(nèi)燒香去來?!蚕隆场材┥?,云〕搬至寺中,正近西廂居址。我問和尚每來,小姐每夜花園內(nèi)燒香。這個花園和俺寺中合著。比及小姐出來,我先在太湖石畔墻角兒邊等待,飽看一會。兩廊僧眾都睡著了。夜深人靜,月朗風(fēng)清,是好天氣也呵!正是“閑尋方丈高僧語,悶對西廂皓月吟?!?br>
【越調(diào)·斗鵪鶉】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羅袂生寒,芳心自警。側(cè)著耳朵兒聽,躡著腳步兒行:悄悄冥冥,潛潛等等。
【紫花兒序】等待那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姐姐鶯鶯。一更之后,萬籟無聲,直至鶯庭。若是回廊下沒揣的見俺可憎,將他來緊緊的摟定;則問你那會少離多,有影無形。
[旦引紅娘上,云]開了角門兒,將香桌出來者。[末唱]
【金蕉葉】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風(fēng)過處衣香細(xì)生。踮著腳尖兒仔細(xì)定睛,比我那初見時龐兒越整。
[旦云]紅娘,移香桌兒近太湖石畔放者! [末做看科,云]料想春嬌厭拘束,等閑飛出廣寒宮??此莘忠荒恚w露半襟,軃香袖以無言,垂羅裙而不語。似湘陵妃子,斜倚舜廟朱扉;如月殿嫦娥,微現(xiàn)蟾宮素影。是好女子也呵!
【調(diào)笑令】我這里甫能、見娉婷,比著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撐。遮遮掩掩穿芳徑,料應(yīng)來小腳兒難行??上材锏哪槂喊倜纳?,兀的不引了人魂靈!
[旦云]取香來! [末云]聽小姐祝告甚么?[旦云]此一炷香,愿化去先人,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堂中老母,身安無事!此一炷香,……[做不語科][紅云]姐姐不祝這一炷香,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尋一個姐夫,拖帶紅娘咱![旦再拜云]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長吁科][末云]小姐倚欄長嘆,似有動情之意。
【小桃紅】夜深香靄散空庭,簾幕東風(fēng)靜。拜罷也斜將曲欄憑,長吁了兩三聲。剔團(tuán)圞明月如懸鏡。又不是輕云薄霧,都則是香煙人氣,兩般兒氤氳得不分明。
我雖不及司馬相如,我則看小姐頗有文君之意。我且高吟一絕,看他則甚:“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旦云]有人墻角吟詩。[紅云]這聲音便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那傻角。[旦云]好清新之詩,我依韻做一首。[紅云]你兩個是好做一首。[旦念詩云]“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yīng)憐長嘆人?!盵末云]好應(yīng)酬得快也呵!
【禿廝兒】早是那臉兒上撲堆著可憎,那堪那心兒里埋沒著聰明。他把那新詩和得忒應(yīng)聲,一字字,訴衷情,堪聽。
【圣藥王】那語句清,音律輕,小名兒不枉了喚做鶯鶯。他若是共小生、廝覷定,隔墻兒酬和到天明。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
我撞出去,看他說甚么。
【麻郎兒】我拽起羅衫欲行,〔旦做見科〕他陪著笑臉兒相迎。不做美的紅娘忒淺情,便做道“謹(jǐn)依來命”……
〔紅云〕姐姐,有人,咱家去來,怕夫人嗔著?!产L回顧下〕〔末唱〕
【幺篇】我忽聽、一聲、猛驚。元來是撲剌刺宿鳥飛騰,顫巍巍花梢弄影,亂紛紛落紅滿徑。
小姐,你去了呵,那里發(fā)付小生!
【絡(luò)絲娘】空撇下碧澄澄蒼苔露冷,明皎皎花篩月影。白日凄涼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東原樂】簾垂下,戶已扃,卻才個悄悄相問,他那里低低應(yīng)。月朗風(fēng)清恰二更,廝傒幸:他無緣,小生薄命。
【綿搭絮】恰尋歸路,佇立空庭,竹梢風(fēng)擺,斗柄云橫。呀!今夜凄涼有四星,他不瞅人待怎生!雖然是眼角兒傳情,咱兩個口不言心自省。
今夜甚睡到得我眼里呵!
【拙魯速】對著盞碧熒熒短檠燈,倚著扇冷清清舊幃屏。燈兒又不明,夢兒又不成;窗兒外淅零零的風(fēng)兒透疏欞,忒楞楞的紙條兒鳴;枕頭兒上孤另,被窩兒里寂靜。你便是鐵石人,鐵石人也動情。
【幺篇】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有一日柳遮花映,霧障云屏,夜闌人靜,海誓山盟,恁時節(jié)風(fēng)流嘉慶,錦片也似前程,美滿恩情,咱兩個畫堂春自生。
【尾】一天好事從今定,一首詩分明照證;再不向青瑣闥夢兒中尋,則去那碧桃花樹兒下等?!蚕?/strong>〕
這折戲的標(biāo)名,通常稱為“聯(lián)吟”。閔遇五本是“花陰唱和”,“花陰”富有畫意,“唱和”亦有詩情。徐士范本是“墻角聯(lián)吟”。金圣嘆則概括為“酬韻”,則突出了鶯鶯在戲中的地位和作用。
在男女主角唱和酬韻之前,先有一段精彩的人物對白。先是鶯鶯上場,責(zé)備紅娘“這小賤人不來我行回話”!略顯驕矜的口氣,體現(xiàn)出千金小姐的架式,舞臺氣氛稍有緊張;不料紅娘出來回答了齋事日期后,竟笑嘻嘻地說道:“姐姐,……我對你說一件好笑的勾當(dāng)——”隨即把前不久張生對她自訴生平的事,一邊復(fù)述著原腔原話,一邊模仿著張生“深深唱個喏”的可笑動作。這就一下子生發(fā)了戲情并活躍了舞臺。更妙的是,紅娘一方面自告奮勇、自我張揚——“被(我)紅娘搶白了一頓呵回來了!”一副得勝回朝的傲然喜氣,令人解頤;一方面卻又沖出一句:“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這等傻角!”一副天真爛漫的稚氣和滿不在乎的潑氣,叫人好笑。這時,讀者因受紅娘這番言語的感染,正為張生的冒失和傻氣而擔(dān)心會唐突了這位矜貴的相國千金,不料,鶯鶯不但不生氣,反而笑瞇瞇地說道:“紅娘,休對夫人說……?!敝贿@七個字加上那一“笑”的表情,不僅為劇情拓開了一層新意境,而且透露了相府小姐內(nèi)心的隱秘!一聲“紅娘”,代替剛上場時“小賤人”的稱呼,態(tài)度上親切得多;一個笑靨,心理上欣慰得多;一句“休對夫人說”,則公然流露了對夫人“怕女孩兒春心蕩”的禮教家規(guī)的不滿和反抗,公然默認(rèn)了張生求愛正撫慰著自己“無語怨東風(fēng)”的心靈創(chuàng)傷。這樣,不僅預(yù)示了她在愛情問題上跟夫人之間的矛盾和斗爭,而且準(zhǔn)確而微妙地傳達(dá)了她對張生的喜悅和關(guān)切,以及她對紅娘的依賴和托咐,為她后面不避紅娘、不畏禮教而公然與張生吟詩唱和,作了合理的鋪墊。有的版本在紅娘說“搶白”時,還有“鶯鶯云:‘你不搶白他也罷。’”一句,益發(fā)顯出她的上述心態(tài),只是略嫌坦露了些。
張生向紅娘直桶桶地自報生平、自訴“不曾娶妻”的“傻角”表演,不僅《鶯鶯傳》不見,而且《董西廂》中也絕無,只是王實甫“設(shè)身處地”“夢往神游”(李漁)地代張生先“立心”而后“立言”的精巧編撰。正如恩格斯所深刻指出的:“一個人物的性格不僅表現(xiàn)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現(xiàn)在他怎樣做”,張生為求愛而先拜托媒人時,既不象唐朝《李娃傳》中的滎陽公子,首先“密征其友游長安之熟者以訊之”,而從財物聲勢等方面預(yù)作充分準(zhǔn)備,也不象唐朝《霍小玉傳》中的書生李益,先行對媒人贈重禮以“厚賂”,由媒人去吹噓拉攏;張生卻是粗直、冒失地以“傻角”的獨特形態(tài)和獨自聲口徑自去見媒人,從而使張生情熱、至誠的可笑而又可愛、可親的性格凸現(xiàn)于紙面。而且,他的這番獨特的“做”作表演,逗得紅娘先怒而后笑,引得鶯鶯既笑而又要瞞母親、裝幌子……。一個細(xì)節(jié)煥發(fā)出無窮的藝術(shù)生命力,正如俄國大作家屠格涅夫所說:“必須把握一些有代表性的細(xì)節(jié)。天才即在于此。”可見王實甫戲劇創(chuàng)造的天才工力。
崔張花陰聯(lián)吟、唱詩酬韻,歷來深受人們贊賞,不愧為古人所贊譽的“絕世奇文,絕世妙文”。那么,它“奇”在哪里?“妙”在何處呢?
首先,在男女主角吟詩酬韻之前,先就順應(yīng)劇情推展而機巧地預(yù)設(shè)了富有詩情韻趣的優(yōu)美意境——那“月朗風(fēng)清”“玉宇無塵”“銀河瀉影”“花陰滿庭”的如畫境界,于幽靜中蘊含著新春氣息。唯有清靈秀雅的人方配流連于其間,唯有敏慧多情的人方能領(lǐng)略其境界之美,方能觸發(fā)出清新好詩的靈感。古人所謂“景乃詩之媒”(謝榛),“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耶?”(王夫之)正道出了藝術(shù)的審美規(guī)律。
同時,王實甫在描寫男女主角的活動中,善于導(dǎo)景生情,融情于景,以景寓情,使情景相諧而妙合無垠,從而,進(jìn)一步突出了“志誠種”張生對鶯鶯的一往深情。通過他自唱自演的幾支〔越調(diào)〕曲詞,著重描塑了他“側(cè)著耳朵兒聽,躡著腳步兒行:悄悄冥冥,潛潛等等”“等待那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姐姐鶯鶯”的特定情景。這里,既有張生心中敬之、愛之而又慎之、畏之等等于表面平靜下激動不安的特殊思緒,又有張生熱切緊張、小心拘謹(jǐn)?shù)仄蟠龝r獨特的體態(tài)、動作和表情,從而,使癡情而又憨樸的張生須眉畢現(xiàn);加以曲中連用十個疊字,倒襯于“鶯鶯”二字之上,確乎累累然如線貫珠垂,將鶯鶯之美與張生之誠相映相諧,連同他們二人優(yōu)美的舞蹈身姿都巧妙地展現(xiàn)于風(fēng)清月朗的夜色中,因而,使這特具美感的戀愛場景,進(jìn)而蕩漾出誘人的魅力。難怪金圣嘆于此熱情稱贊道:“真乃手搦妙筆,心存妙境,身代妙人,天賜妙想?!钡鹗@隨后又說“不文人讀之,謂是寫景;文人讀之,悟是寫情”,這卻欠當(dāng)。須知,在優(yōu)秀作品中,“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景與情是不能截然分開的。這里幽麗如畫的美景,不僅是崔張二人美好情致的諧和背景,而且還融和著王實甫本人對勇于悖逆舊禮制的男女主角及其純潔愛情的欣然贊賞之情;唯景之麗方能顯情之美。
張生唱詞中述及此刻若能見上鶯鶯,就要“將他來緊緊的摟定”。古代有人批曰:“非真欲為其事”,只是“恨其遲來,故唬之”。貌似為張生開脫,實質(zhì)暴露了自身的迂腐。張生情極意熱而欲上前摟定所愛之人,勇敢地蔑視并有力地突破禮教束縛,有何不可,有何不美?——“兩性相愛,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應(yīng)該保持他的自由、神圣、純潔……”(李大釗)。
就在張生渴想“摟定”鶯鶯時,鶯鶯登場了。王實甫通過張生〔金蕉葉〕的唱曲,使舞臺別具一番美妙之境:“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既有開門的清脆響聲,又伴有主角的心跳砰砰,而且引領(lǐng)觀眾遠(yuǎn)望著鶯鶯在開門聲中一閃而進(jìn)的輕巧腳步;接著,一陣微風(fēng)吹過,人們一面聞到一股幽細(xì)的衣香,一面看到鶯鶯正嬌羞含笑地姍姍而來,同時,張生那踮腳睜眼、驚喜交并的神態(tài)也都躍然紙上?!靡环逍氯崦?、恬靜溫馨的月夜幽會圖!值此月輝瑩瑩、清風(fēng)習(xí)習(xí)之際,更增一縷香煙裊裊直上,于煙光閃閃中,耳際傳來鶯鶯輕柔低緩的祝愿聲,紅娘爽利活潑的談笑聲……把觀眾和讀者導(dǎo)入了幽香、靜謐而濃于詩情韻致的境界。值得吟味的是,鶯鶯為父母禱祝之后,接著竟是幽思“不語”的啞鏡頭,劇作家這用心良深的傳神之筆,起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含不盡之意于沉默之中的卓異效果,給觀眾多少品味和想象的情趣;而慧心靈舌的紅娘接著代為祝愿“早尋一個姐夫”!隨即鶯鶯的一“再拜”,似無意實有心地示以默許,精微宛轉(zhuǎn)地傳遞了嬌矜小姐特有的心神意緒;繼之以“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的道白,加之一聲深沉的“長吁”,這些極富表現(xiàn)力的舞臺造型,既顯示了她對父母包辦鄭恒婚事的怨恨,又流露了她對張生的一往深情以及向往中的憂慮、渺茫、焦灼等等復(fù)雜的情致,把這高雅的懷春少女欲叛逆禮教卻有所顧忌、欲對情人一吐衷曲卻難于啟齒,不抗?fàn)?、不抒發(fā)則又不甘心的特有意態(tài),都準(zhǔn)確而生動地展現(xiàn)了出來,一個端莊而又羞怯、多情而又蘊藉的大家閨秀,鮮靈活現(xiàn)地站在觀眾面前,使人倍感親切。可見王實甫這“不語”——“再拜”——“長吁”的描摹,真真是不著一字而盡得風(fēng)流。在《西廂記》中,紅娘代祝的話僅僅兩句,一如其人地玲瓏爽利;金圣嘆妄為續(xù)貂,寫紅娘說什么“咱愿配得姐夫,……狀元及第……”,不僅喧賓奪主,而且斫傷了原作反傳統(tǒng)觀念的戰(zhàn)斗鋒芒,也扭曲了紅娘純潔可愛的形象。
隨著薄霧四起、香靄四溢,煙香云氣的氤氳愈益秾郁,于是乎張生情烈興豪,詩意勃發(fā),聲情激越地高吟一絕:
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
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古人嘆為“真是好詩!”好在哪里卻未言明。我們認(rèn)為:一、好在緣境而發(fā),生發(fā)自然。因為眼前正是皓月橫空、夜色如水、花陰岑寂、春靄飄香的清幽美境。二、好在高度凝練,極其精粹。此地庭院深廣、山石錯落、花樹掩映、人語綿綿,這一切若非高手則難以精巧地熔鑄一爐而凝練于短短的詩句中。三、好在詩句雖短卻工巧精致?!霸律迸c“花陰”對舉,自然而和諧地概括了上下四方,反映出廣闊悠遠(yuǎn)的空間;花色與春光聯(lián)袂,于靜謐中閃爍著流動感,顯得幽緲而富有生氣。前兩句各為工整的二三字句式,并且均為偏正式加單音重疊式的組合,后兩句則嬗變?yōu)樯Ⅲw型的另一種句式。雖只四句二十個字,卻使形式上前后變異而內(nèi)蘊上一氣流貫,銜合緊湊。四、尤其好在善翻新意,意味雋永。月光與花影本為古詩中屢見不鮮的老題材,此詩好在善于脫胎換骨,有機地導(dǎo)景于人。由月色澄澈而衍發(fā)為“臨皓魄”的感喟,并進(jìn)而表述對“月中人”的熱情追蹤,本屬自然,故而轉(zhuǎn)接無痕;由花陰馥郁而反宕出美“人”何在的疑問與飽含深情的探詢,更加引人遐想,也更為誠摯感人;同時,亦為后面鶯鶯的應(yīng)和之作而預(yù)留了題目和情韻,是引而待發(fā)的意匠之詩。鶯鶯在明知吟詩者正“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傻角”張生的情況下,竟然當(dāng)著紅娘之面,毫不猶豫地脫口沖出“好清新之詩,我依韻做一首”。——這看似輕松悠閑的一筆,其實卻極有機蘊,極為精警。它既回應(yīng)了剛上場時囑咐紅娘“休對夫人說”的心靈秘密,于一脈相承中顯出人物的演變和劇情的推進(jìn)都十分有機有理;又是剛才鶯鶯禱祝時“不語”“長吁”羞赧情性的飛躍和突變,須知此時她尚有重孝在身,而且正置身于佛門“凈地”,因而她這相當(dāng)勇敢的行為確實難能可貴,卻也愈益昭示出她美好的心靈,同時也可見如此之良夜,加上如此之才華橫溢、情熱灼人的張生,勢必激勵她的勇氣,激發(fā)出她久郁于胸的青春詩情,于是她借和詩而控訴禮教的拘系,而傾訴生活的孤寂空虛,而申訴對真摯美好愛情的向往和追求,既符合生活的內(nèi)在邏輯性,又催化出激動人心的藝術(shù)感發(fā)力。這些震顫著后代無數(shù)青年心弦的優(yōu)美劇情,顯示出《西廂記》的高超藝術(shù)遠(yuǎn)勝于《董西廂》,令人欽佩。在《董西廂》中,張生雖步“至鶯庭側(cè)近”而口占小詩一絕,但他并未看到鶯鶯,更不是對鶯鶯表達(dá)愛情,而只是“對景傷懷”的獨自抒情。《董西廂》中此時的鶯鶯,“不知心事在誰邊”,亦根本未聽知張生吟詩的情形。書中雖有“依君瑞韻亦口占一絕”的描敘,但那“依君瑞韻”云云只是董解元自己的敘述語言,而不是鶯鶯吟詩時的實境;由于鶯鶯事先不知張生吟詩更不知張詩是針對自己,所以她的吟詩也就不是向張生吐露胸臆而只是獨自排遣。董解元把好端端地展現(xiàn)崔張情性的極佳機遇失之交臂,王實甫卻心靈手巧地描繪出令人神往的情愛場景,鑄造出千百年永放光彩的藝術(shù)豐碑。在鶯鶯和詩之前,《西廂記》還插入紅娘說“你兩個是好做一首”的對白,這不僅機巧地調(diào)度了舞臺氣氛使之輕松活躍,而且以妙語雙關(guān)的潛臺詞令人解頤?;顫姍C靈的小紅娘既領(lǐng)會并支持著鶯鶯對張生的愛慕之情,又要照顧鶯鶯千金小姐的矜貴身份以防她“當(dāng)面偌多般假意兒”(三本二折),于是一箭雙雕地說道:你們兩人是該好好做一首詩——這是表面的贊助之詞;骨子里的真正用意是:你們兩個正好做一對并首合股的恩愛夫妻!心性敏慧的鶯鶯當(dāng)然心領(lǐng)神會,不但不生氣反而欣欣然樂于接受,于是緊接著便念出了她的和詩??梢娺@紅娘的雅謔調(diào)侃,雖只短短一句,卻觸處生春地使舞臺平添了詼諧風(fēng)趣。
鶯鶯的酬韻對答之詩:
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應(yīng)憐長嘆人。
古人亦贊嘆為“也真是好詩”!我們認(rèn)為它好在有意避開了上述的景況意境,而緊扣抒情主人公的獨特情狀并煥發(fā)為新聲新意。宋代戴復(fù)古《論詩十絕》說得好:“須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隨人腳后行”,本詩正是如此。鶯鶯若是也從“月”與“花”上著筆,就容易反復(fù)而板滯,不為可取。這里,鶯鶯把詩的審視角度一下子如現(xiàn)代影視技法似地“搖”“化”到自己的獨特天地,以“蘭閨”作為審美的觀照區(qū),以“久寂寞”點示了自己境遇的獨特性。緊接著第二句“無事度芳春”,既承前句為自己的“蘭閨”之境作了衍深和補充,又緊扣對方的題意而巧作外化與回應(yīng)。——“芳春”既突出了女詩人自己正當(dāng)妙齡的韶華之“春”,又微妙而委婉地呼應(yīng)了張生詩中的“寂寂春”。后兩句,詩人情潮奔涌,不假修飾地盼待“行吟者”來向自己示“憐”送愛。出以迂徐凄婉的調(diào)子,蘊涵柔麗親切的風(fēng)情,生動地展示了深閨幽閉中懷春少女亦怨亦慕、如泣如訴的創(chuàng)痛心靈,從而久久地引人共鳴。后來有些封建文人胡說她原來怎么端莊守禮,心如止水,只是偶然中見了張生才動心的;對照王實甫這情切切、意綿綿的精妙畫卷,正有力地嘲弄了冬烘先生的爛言。
這場男女主角的聯(lián)吟酬韻,不僅讓鶯鶯體察到張生的才華情致,從而由前此的萌生情戀,逐步發(fā)展到此后締結(jié)情戀的新階段;而且,也使張生由艷羨鶯鶯的美貌深情,發(fā)展為仰慕鶯鶯的才華智慧,從而進(jìn)一步深化了他對鶯鶯的愛情。值得注意的是,在王實甫展筆描繪這愛情喜劇的元代社會里,統(tǒng)治者務(wù)實棄虛,重吏員、求貨利,注重實效而鄙薄詞章之學(xué)、輕視詩賦之藝。趙孟頫曾凄涼地嘆問過:“吾之所學(xué)于時為有用耶?無用耶?可行耶?不可行耶?”(《松雪齋文集》卷六)王實甫自己更曾憤然說道:“高抄起經(jīng)綸大手!”(〔集賢賓〕套曲)與此同時,劇作家在欣然描繪男女主角吟詩酬韻的時候,卻著意揮灑金輝玉潤的彩筆,大力渲染絢麗如畫的美好情境,這就使一對“胸藏錦繡,筆吐珠璣”的情人,在憤世嫉俗的抗?fàn)幹校琥Q立雞群般益發(fā)動人、更加喜人。
張生聽了鶯鶯酬韻回應(yīng)的吟詩之后,確信兩人已“心有靈犀一點通”了,遂而繼續(xù)唱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边@就表明他們的愛情進(jìn)升到彼此相知而情投意合的新境界了?!扒Ч烹y得一知己”,以相知、相“惜”為基礎(chǔ)的愛情,比“郎才女貌”“一見傾心”的愛情更富有進(jìn)步的時代氣息?;凇靶市氏市省?,所以他“拽起羅衫”勇敢地奔向鶯鶯的舞臺表演,就融情合理而不為魯莽、不見粗俗了;所以王實甫緊接著描寫鶯鶯“做見科”,并滿面春風(fēng)地“陪著笑臉兒相迎”也就十足地令人心折首肯了。金圣嘆肆意刪抹了“旦做見科”這一富有戲劇意蘊的關(guān)竅,實在荒謬。好戲當(dāng)如行云流水,行于當(dāng)行,止于不可不止。正當(dāng)這對情人四目傳情、感情將進(jìn)一步向前發(fā)展的時刻,突然紅娘“怕夫人嗔著”喚鶯鶯回去,使戲劇之流為之一頓。但就在這驀然一頓的一剎那,王實甫又特地提示一筆:“鶯回顧下”(這一戲劇關(guān)竅又被金圣嘆砍削了)。這一“回顧”的舞臺語言,包蘊著豐富的潛臺詞,人們不難想見,在“回顧”中,鶯鶯對此時此境的一腔依戀,對張生的脈脈含情,對張生的誠摯關(guān)切,對張生欲說而一時難以明說的萬語千言……。
鶯鶯去后,接著以張生的[幺篇]唱曲為舞臺轉(zhuǎn)換出另一番意境。本來,明月仍在,微風(fēng)仍吹,境況本無變異;但因心上人鶯鶯飄然離去,所以張生就頓感時空已非。[幺篇]一曲王實甫巧用“排遞語”遞相鋪排演進(jìn):人去——鳥飛——花落的沉寂氣氛,因人去則腳步有聲,聲響則宿鳥驚飛,鳥飛則樹顫花落……,這就形象地表達(dá)了張生從迷惘出神中驚醒后凄涼孤寂的心理和神情;從而自然地導(dǎo)入后面數(shù)曲抒寫張生又一個夜深不寐、對燈嘆息的舞臺表演。明代沈德符《顧曲雜言》說:“元人周德清評《西廂》,云六字中三用韻,如《玉宇無塵》內(nèi)‘忽聽、一聲、猛驚’……此皆三韻為難?!痹鞴湃藢@些曲詞的贊賞是有道理的。因為在短短六字句中,每兩字就為一節(jié)拍,并兩字押一韻腳,如此三節(jié)三韻,而又珠圓玉潤,流暢自然,曲律上叫做“短柱體”,是很難作好的。歷來詞家以此為準(zhǔn),亦以此見巧。王實甫既能遵循嚴(yán)格的韻律規(guī)則,又能自如地鋪陳意境,摹狀寫情,難怪他在當(dāng)時就贏得“士林中,等輩伏低”的美譽。
古人云“情中景尤難曲寫”(王夫之《姜齋詩話》)。王實甫正于難處顯精神。[絡(luò)絲娘]以下四支曲子,透過張生情懷獨秉的眼睛,掃視著“蒼苔露冷”“花篩月影”“竹梢風(fēng)擺”“斗柄云橫”的凄涼夜景,又相機相應(yīng)地以此凄涼夜景來融情、映情、抒情,令人觀賞之中回腸蕩氣,余韻不盡。金圣嘆說自己“初讀《西廂》時,見‘他不瞅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廢書而臥者三四日”就因為“皆此七字勾魂攝魄之氣力也”。正如王國維所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笨梢娡鯇嵏φ菓驂囋樊?dāng)之無愧的一“大家”。
處于凄涼夜景而“佇立空庭”的張生,是否只一味地愁、愁、愁呢?——被李卓吾贊為有“化工”之才的王實甫,寫其失望后竟又以跳脫之筆,順勢宕出新境界:張生又滿懷希望,而且是花柳掩映、畫堂嘉慶中的風(fēng)流“春自生”,仿佛這清冷之夜眨眼間已是明媚的艷陽之晨,一天好事喜從天降,已到身邊。喜劇情致于幾度騰挪、幾番張馳之后,以俊語收煞——“一首詩分明照證”,“則去那碧桃花樹兒下等”,突出張生“躊躇滿志、通身快樂”(金圣嘆)的獨特形象,跟本折開始鶯鶯上場時的肅穆氣氛前后反跌而又首尾呼應(yīng)。金圣嘆贊為“龍王掉尾法”,是也。
上一篇:《西廂記》鑒賞辭典·第五本·張君瑞慶團(tuán)圞雜劇·第一折
下一篇:《西廂記》鑒賞辭典·第二本·崔鶯鶯夜聽琴雜劇·第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