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宋代劇曲·元代雜劇·康進之《梁山泊李逵負荊》原文與翻譯、賞析
【雙調(diào)·新水令】 這一場煩惱可也奔人來,沒來由共哥哥賭賽。袒下我這紅納襖,跌綻我這舊皮鞋,心下量猜。(帶云)到山寨上。哥哥不打則要頭。(唱) 怎發(fā)付脖項上這一塊。
【駐馬聽】 有心待不顧形骸,兩三番自投碧湛崖。敬臨山寨,行一步如上嚇魂臺。我死后墓頂頭誰定遠鄉(xiāng)牌?靈位邊誰咒生天界?怎擘劃?但得個完全尸首便是十分采。
【攪箏琶】我來到轅門外,見小校雁行排。(帶云)往常時我來呵,(唱)他這般退后趨前。(帶云)怎么今日的,(唱)他將我佯呆不睬。他對著那有期會的眾英才,一個個穩(wěn)坐抬頦。我說的明白,道莽撞的廉頗請罪來,死也應該。
(見科) (宋江云) 山兒,你來了也。你背著甚么哩? (正末云) 哥哥,您兄弟山澗直下砍了一束荊杖,告哥哥打幾下,您兄弟一時間沒見識,做這等的事來。(唱)
【沉醉東風】 呼保義哥哥見責,我李山兒情愿餐柴。第一來看著咱兄弟情,第二來少欠他膿血債。休道您兄弟不伏燒埋,由你便直打到梨花月上來,若不打這頑皮不改。
(宋江云)我和你打賭賽,我則要你那六陽會首。(正末云) 罷罷罷。
他殺不如自殺,借哥哥劍來,待我自刎而亡。
【步步嬌】 則聽得寶劍聲鳴使我心驚駭,端的個風團快。似這般好器械,一柞來銅錢恰便似砍麻秸。(帶云)想您兄弟十載相依,那般恩義,都也不消說了。(唱) 還說甚舊情懷,早砍取我半壁天靈蓋。
這個劇本的喜劇性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性的,就在于其喜劇性不限于單層次的,而是多層次的。這一點突出地表現(xiàn)在第四折,李逵發(fā)現(xiàn)自己誤聽、誤信了 “小道消息”,自知錯誤犯得太嚴重,準備接受最嚴厲的處罰。
要論李逵當時的心情,可用兩個字來形容: 悔、愧。悔的是 “沒來由共哥哥賭賽”,還莽撞地拿吃飯家伙做賭注,到現(xiàn)在 “怎發(fā)付脖項上這一塊”? 沒奈何,只好 “袒下我這紅納襖,跌綻我這舊皮鞋”,砍一束荊條背著去請罪。由悔而到羞愧,甚至三番兩次想自投 “碧湛崖”。在 【駐馬聽】、【攪箏琶】 兩曲中,我們看到的是與第二折中迥然不同的李逵,戰(zhàn)戰(zhàn)兢兢,惶惶恐恐,難道他竟是個怕死的人嗎? 非也。他是因羞愧而失去自信,因理虧而心虛,這才使他多愁善感,疑神疑鬼; 這才使他居然想到了墳墓啊,牌位啊,尸首全不全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也正因為他自知理虧,才覺得連小校們都不睬他了。但是,這也正是李逵可愛之處,因為他不狡賴,不文過飾非,不曲意辯解 (他可以說一切是為了梁山的聲譽),也不請托說情,就這樣直挺挺地上山請罪來了。以上選的這幾支曲,將李逵又悔又愧的曲折心理,以及他對宋江認輸伏理的情況寫得細致而生動。
這一折的喜劇性不僅在于前踞后恭的反差,而且在于: 人物本身的內(nèi)心矛盾,一方面他光明正大,坦然受過,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有點膽小心虛。這就和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逵形成了錯位。宋江故意讓衛(wèi)兵把寶劍給他,這時有一段唱腔,從文學性來說,是最為精彩的:
【步步嬌】 則聽得寶劍聲鳴,使我心驚駭。端的個風團快。似這般好器械,一柞來銅錢恰似砍麻秸。還說甚舊情懷,早砍取我半壁天靈蓋。
一個向來不顧一切后果的英雄,犯了軍法,到了生死關(guān)頭,居然還發(fā)起牢騷來,怪嚴格執(zhí)行軍法的兄弟不講 “舊情懷”,就顯得格外荒謬了,也就更加好笑了。從實用價值來說,執(zhí)行軍法是很嚴肅的,應該是悲劇; 但是從喜劇的審美價值來看,作者所追求的則是輕松。有一種理論說,悲劇是崇高的,喜劇則似乎是相反的,至少是揭露、諷刺性的,從這部喜劇中,我們看到的恰恰是詩性與調(diào)侃性的統(tǒng)一。正是因為如此,這樣大的反差,并不給我們鬧劇的感覺,讀者和觀眾并不在乎李逵犯的錯誤 (砍倒杏黃旗) 有多么嚴重,恰恰相反,錯誤越是嚴重,讀者和觀眾越是帶著微笑欣賞他,也許我們可以把這歸結(jié)為輕喜劇的特點罷。這是因為,他的錯誤,從性質(zhì)上來說,是嚴重的,但是從后果來說,并沒有帶來多么大的損失。相反,倒是幫助梁山泊澄清了謠言,對于梁山泊的聲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同時,讀者從宋江的語言和表情上早就感覺到李逵不會有殺身之禍,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是孔明揮淚斬馬謖的悲劇了。聰明的讀者欣賞這折戲時,不應該用軍事紀律的眼光看問題,而應該用審美的、人性的眼光對李逵的形象作出判斷,超越了實用價值觀念,才能自由地去欣賞一個天真的、率性的、富于正義感的、沒有思考力的英雄,犯錯誤、出洋相的、充滿了詩意的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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