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桁珠
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
晚涼天靜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奏淮。
[賞析]
這首詞始見于南宋無名氏輯本《南唐二主詞》。近人因這首詞的風格比較“豪放”,而認為非李煜所作。其實,從創作風格看,它同李煜后期寫的 《虞美人》和另一首《浪淘沙》等詞并無很大差異,都是直抒胸臆,一氣呵成之作。
詞的主旨一上來就開門見山地道破,即 “往事堪哀”、“對景難排”這八個字。“景”指眼前景物,正對“往事”而言,而“往事” 又與今日之處境兩相映照,昔日貴為天子,今日賤為俘虜,這簡直有九天九地之差。而今生今世,再也過不成當年安富尊榮的享樂生活了。“往事”除了 “堪哀”之外,再無卷土重來的機會。所以第一句下了個“只” 字,“只” 者,獨一無二,除此再無別計之謂也。古人說 “哀莫大于心死”,偏偏這個已經“歸為臣虜”的降皇帝心還沒有死透,相反,他對外界事物還很敏感,無論是春天的 “小樓昨夜又東風”還是秋涼時節的“庭院蘚侵階”、“天靜月華開”都在他的思想中有反應。這樣一來,內心的矛盾糾葛當然無法解除,只能以四字概括之—“對景難排”。作者在詞中所描寫的“景”實際只有兩句,即上片的“秋風庭院蘚侵階”和下片的 “晚涼天靜月華開”。上一句晝景,下一句夜景。“蘚侵階” 即 《陋室銘》 中的 “苔痕上階綠”,表示久無人跡來往,連階上都長滿了苔蘚,真是死一般的岑寂。作者對此既然感到 “難排”,便有心加以 “抵制”。“抵制”的方式是消極的,檐前那一長列珠簾連卷也不卷,干脆遮住視線,與外界隔絕。用這樣的手法逼出了下面四個字: “終日誰來!” 既然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我還卷簾干什么呢? 但讀者會問: “蘚侵階”既已寫出久無人跡,又說 “終日誰來”,豈不疊床架屋? 其實,也重復也不重復。李煜后期的詞大都直抒襟抱,不避重復,如 《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 只是 一層意思反復地說下去,此詞亦近之。但也不盡重復,而是用這一句配合 “一桁”句來刻畫自己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作者一方面采取 “一桁珠簾閑不卷” 的無可奈何的辦法來消極“抵制”,另一方面卻仍存希望于萬一,或許竟然有個人來這里以慰自己的岑寂吧。不說 “不見人來” 而說 “終日誰來”,字面上是說終日誰也不來,骨子里卻含有萬一有人來也說不定的希翼心理在內。這就與“蘚侵階”似重復而實不重復了,蓋一寫實際景物,一寫心理活動也。
在悲觀絕望之余,下片轉入對“故國”的沉思。這也是李煜這個特定人物在特定環境下的邏輯必然。而沉思的結果,依然是荒涼蕭索,寂寞消沉。但這是想象中的產物,比眼前實際更虛幻,因而感情也就更凄涼哀怨。“金鎖”的“鎖”也通作“瑣”,王逸《楚辭章句》: “瑣,門鏤也,文如連瑣。”“金鎖”即雕鏤在宮門上的金色連鎖花紋。這里即作為南唐宮闕的代稱。“金鎖沉埋”,指想象中殿宇荒涼,已為塵封土掩。“壯氣”猶言 “王氣”,本指王者興旺的氣象或氣數。《太平御覽》卷一七○引《金陵圖》云:“昔楚威王見此有王氣,因埋金以鎮之,故曰金陵。”這里的“金鎖”兩句,正如劉禹錫詩所說的“金陵王氣黯然收”。 說明當年偏安一隅的那點氣數已盡, 舊時宮苑久已蒿萊沒徑,不堪回首了。然而秋夜晴空,月華如洗,當年那種“歸來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 《玉樓春》) 的金粉豪華的生活一去不返,面對著大好秋光,無邊月色,不禁為映照在秦淮河上的 “玉樓瑤殿影”拋一掬酸辛之淚,這里面有悔恨,有悵惘,百無聊賴而又眷戀無窮。末句著一 “空”字,正與開篇第一句的 “只”字遙相呼應,在無比空虛中投下了無比凄惶。這正是作者在 《虞美人》 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另一寫法。那一首說宮殿猶存,人已非昨; 這里卻說連玉樓瑤殿也該感到孤寂荒涼了吧。此詞雖無彼之激越清醇,而沉痛哀傷則過之。正當與彼詞比照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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