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詩歌·陸游·臨安春雨初霽》鑒賞
陸 游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陸游為朝廷重新起用,授朝奉大夫、權知嚴州(治所于今浙江建德縣)事,奉召由山陰入京,于臨安某小樓上候召,此詩就是這時所寫。陸游候召時在西湖邊住了一些時日,三月返家,七月始至嚴州上任。這首七律寫客中之感,流露了對仕途厭倦和對當權者失望的心情。因為這時的陸游已年逾花甲(62歲),長期浮沉宦海,壯志難酬,情懷郁抑。
臨安,即今杭州市,南宋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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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文字尚稱淺顯,首尾兩聯一目了然,不必多講,唯中間兩聯需要著重講一講,因為,頷聯是向為傳世的名句,頸聯則藏有較多疑難之處。故須多費一點唇舌。
首聯: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世味,猶言世情。騎馬,說騎馬,暗示自己已被召復官,因為古代富貴家騎馬,貧賤者乘驢。這里的京華,即指當時南宋之京城臨安。大意是說,自己隱居家鄉已久,用世之心已經淡得如薄紗,不料朝廷如今又要我出山工作。
頷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這是向為人們傳誦的名句。為什么?因為它比較典型地表現了江南二月的“都市之春”。短短兩句含蘊著三個境界:一,小樓聽雨,這是一詩境;二,春雨綿綿,杏花盛開,又是一詩境;三是,深巷賣花,再見一詩境。從今夜的雨聲到明朝的賣花聲,正傳遞了春雨杏花之間的若干消息。這不僅詩句形象生動,韻味醇厚,而且暗寓著關懷春事和惜花傷春之意。清人舒位在《書劍南詩集后》云:“小樓深巷賣花聲,七字春愁隔夜生”。它指明了寓于言外的這層意思。再看看詩友王季夷的詞《夜行船》,其意就更明白了。詞中有:“小窗人靜,春在賣花聲里”。
同時,陸游在這里,化用了當時杰出詩人陳與義《懷天經智老因訪之》一詩中:“客子光陰深巷里,杏花消息春雨中”的名句而著稱于當時詩壇的。當然,主要的還是詩句本身寫得優美動人。從這聯中可以看出詩人并不著意對偶,十四字一氣貫注,自然圓轉逗人喜愛。這一聯所以成為傳誦千秋的名句,是有其道理的。
頸聯: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這一聯疑難之處較多,上句七字,幾乎字字都得費點神才能領會。比如:
什么叫矮紙?一般注者都只說“小紙”或者“短紙”,其原由沒有說。其實,它原意是指古代書家常在“手卷”上寫字,這里是指卷面不闊(高)的紙。
又如什么叫閑作草?這里的“草”是指草書;“作”,是寫;“作草”,就是書寫草字。因為前邊已經講明有“矮紙”。拿紙寫字這一舉動,是容易明白的。在此,為什么在“作草”前加一個“閑”字,倒是有些來歷了。
陸游是精于草書的,但作草書卻不能草率。這是書法家的一個訣竅。晉代,草書大家張芝,就曾說過:“下筆必為楷則,號‘怱怱不暇草書’,”(見嚴可均《全晉文·四體書勢》卷三十)北宋也曾流行兩句書法諺語:“信速不及草書,家貧難為素食”。(見方回《桐江續集》卷二十六)南宋陳師道在《答天咎畫苑》中,也說:“卒(倅)行無好步,事忙不草書,能事莫促迫,快手多粗疏”。陸游自己也有《草書歌》、《題醉中所作草書卷后》等詩,還有《錦堂春》一詞中有句云:“弄筆斜行小草”,所以,此詩中寫上了“閑作草”。可知,這是歷代書法家對自己實踐的科學總結,不是任意用上這個“閑”字的。
至于“斜行”,一般都釋為“歪歪斜斜地書寫的行動”。是否符合原意,還可以研究。
至此,我們知道這句話的大意:閑著沒事,便在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草字。
這一聯詩的下句,也有兩個詞語比較費解,即——
①細乳是什么?一般都釋為:“沏茶時水面泡沫”,或說“像奶一樣的水泡沫”等。其根據何在?沒有細說,對古詩文的解釋,最怕望文生義。其實,此解依據有兩條:首先,詩中有先例可援,蘇軾《浣溪沙》詞中有句云:“細雨斜風作小寒……雪沫乳花浮午盞”。其次,有史實來歷,據五代前蜀毛文錫《茶譜》載:“婺州有舉嚴茶,其片甚細,味極甘芳,煎如碧乳。”可見,“細乳”是茶之泡沫,是無可懷疑的。
②分茶,指的是什么?一般注本簡單地注云:“品茶”。但是“分”字為何可以訓為“品”呢?有的說,分者,鑒也;品嘗,即是一種鑒別,乍聽之,似乎不無道理,但到底有點“望文生義”之嫌。于是,若干注家進行了考證。原來“分茶”是有來歷的,那是宋代流行的一種“茶道”,即一種頗為講究的喝茶方法。在宋人王明清《揮塵錄·余話》(卷一)中就載有蔡京的《延福宮曲宴記》,其中敘述了“分茶”情況。云:“上命近侍取茶具,親手煮湯擊沸(拂),少頃白乳浮盞面,如疏星淡月,顧群臣曰:‘此自布茶’。”這個故事的記錄,還能進一步印證上句“細乳”的解釋是正確無誤的。清人黃遵憲《日本國志·物產志》自注云:“日本‘點茶’,即同宋人之法:碾茶為末,注之以湯,以筅(筅帚)擊拂”。
這樣就可搞清這句詩的意思是:在天晴的窗前,對著杯子的泡沫,品茶消遣。再聯系上句,可歸納此聯(頸聯)詩的大意是:春雨初晴,閑居無事,只得以寫字、分茶自遣。
尾聯: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這里,詩人借用陸機的“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為顧彥先贈婦》)詩句之意,說自己在此不會太久的,何慮為京城之風塵所污染。果然,陸游自當年三月返山陰故里,七月即去嚴州上任。素衣,即潔白衣服。猶,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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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篇幅雖小,而容量挺大。開首先說自己被讒廢退多年之后,飽諳世味,對于此次返京,并無熱情;詩中寫自己觸景生情和閑居無聊,徒以寫字、分茶自我消遣,最后,表示對當時朝廷不抱更多幻想,估量不久即可返里。
從這些敘述中,透露了詩人的一個信念:縱然寫日常生活的小詩,也含有政治性,真不失為一個愛國詩人的本色。這首七律告訴人們:詩人如何善于發掘常見景物的美好和平凡的詩意,并用借景手法,隨意拈來,即可造成一種詩味盎然的境界。你看,這篇《臨安春雨初霽》不就是這樣嗎?它以清亮的音韻,自然的語匯,圓轉的筆致,不僅繪色繪聲地寫了春雨初霽時的明媚風光和思念故里的情懷,而且又深深地抒發了詩人對宦海的倦厭和對時局的失望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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