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詞·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鑒賞
晏幾道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此詞是晏幾道抒寫懷念歌女小蘋深情之作。按《小山詞跋》云:“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云(指歌女),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已而,君寵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于人間?!币虼?,清人張宗橚《詞林紀事》斷為:“此詞當是追憶蘋、云而作?!?br>
《臨江仙》詞調,原唐玄宗時教坊曲名,后用為詞調。據宋人黃昇注李詢《巫山一段云》詞云:“臨江仙則言仙事?!倍宕~人用此調為題,多由仙事轉入艷情。該詞調,一般為雙調,五十四字,上下片各五句、三平韻。常見的有三體:一是六十字,如蘇軾詞;一是五十八字,如李煜詞,上下片第四句較蘇詞少一字;還有一體,亦五十八字,上下片起句較蘇詞少一字,如晏幾道此詞。還有《臨江仙引》、《臨江仙慢》等別格。其異名有《雁后歸》、《謝新思》、《畫屏春》和《庭院深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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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邊略講此詞——
一、解詞說句
簾幕低垂——簾幕不揭,表示房中無人,心愛之人已經離去?!暗痛埂?,略含虛掩之意。疑語出庾信《蕩子賦》:“況復空床起怨,倡婦生離。紗窗獨掩,羅帳長垂?!?br>
恨與卻——此“恨”,言怨之深也,并非仇恨?!皡s”,再、又。
燕雙飛——此以鳥襯人,即用對對雙飛之家燕反襯主人公的孤身獨影。
小蘋——歌女之名。即作者在《小山詞》的自跋中提到的友人“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云”諸人中的歌伎“蘋”。
兩重心字——對于此句的詮釋,古人作過許多考證與推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待下邊再作詳解。
彩云歸——彩云,喻稱美人,此指小蘋。對于“彩云歸”一詞,卻有不同理解:一是說作者“回想她(小蘋)宴罷踏著月色歸去的情景”。當今多數解詞者(如沈祖棻、朱東潤和胡云翼等),均持此說。
另一說,是今人李漢超的新解。他認為“彩云歸”,乃古人詩詞中之成詞,如陳子昂詩“巫山彩云沒,高丘正微茫”;李白詩“巫山賦彩云,郢路歌白雪”;還有王融的“巫山彩云沒,淇上綠條稀”等等。據此,他認為,彩云,便是巫山云,典出宋玉《高唐賦》?!安试茪w”,意味著情侶分散?!霸詹试茪w”,當是借彩云之歸于巫山,暗示小蘋流轉人間,從時間上說,也不是指“初見”的當日之事了。
此外,俞平伯則認為,本篇的“當時明月”、“曾照彩云”,與諸例均合,寓追懷悼惜之意,即作者自跋所云。
我認為俞說甚是,兩句均合追懷之意,不必鑿意死摳前后那句之含義如何。
二、古人點評
這里著重列說兩點:
第一,對于“兩重心字”的評釋。上邊已提到,古今歧說甚多,歷來不曾統一。歸納起來,主要有四說——
一說,“心字香熏羅衣裳”。較早倡此說的是宋人范成大。他在《驂鸞錄》中,對番禺人制“心字香”的方法作了記述:用素馨、末利半開者著凈器,薄劈沉香,層層相間封,日一易,不待花萎,花過香成。并舉了蔣捷、小山詞有關詞句作證。今人胡云翼等附和此說。
又一說,“女人衣領屈曲如心字?!鼻迦松蛐邸豆沤裨~話》錄有是說。今人唐圭璋等也持此說。
還有一說,俞平伯認為:“疑指衣上的花紋”。李漢超也同意此說。他還為此作了一些考證,引了歐陽修《好女令》:“一身繡出,兩同心字,淺淺金黃”和蔡伸《滿庭芳》的“雙心字,重衾小枕,玉團不勝嬌”等等作為佐證。以此說明,古人衣衫或衾枕上繡上心字圖案,是常見現象;“心字羅衣”,是當時歌妓們頗為流行的衣衫。因此,他認為“兩重心字”與“兩同心字”,語義相同,其“兩重心字”,就是兩個篆書心字結成連環圖案,象征男女心心相印,永結同好。
另外一說,認為“熏衣說”與“曲領說”并存。明人楊慎在其《詞品》中曾云:“所謂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心字羅衣’,則謂心字香熏之爾?;蛑^女人衣曲領如心字,又與此別。”這里,并未表明自己的傾向性,似乎認可兩說并存。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附和此說。
細品各說所持的立說依據,認為第三說比較在理,且有一定根據,并非妄言也。
第二,關于“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評點。清人陳廷焯認為“小山詞‘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既閑婉,又沉著,當時更無敵手”(《白雨齋詞話》)。清人譚獻也在《譚評詞辨》中說:“‘花落’兩句,名句千古,不能有二?!比藗儗λ甲髁藰O高評價。但有人認為它是作者襲用唐人翁宏《春殘》(《五代詩話》卷七引翁詩作《宮詞》,誤)成句,但翁作不出名,晏句卻十分煊赫。翁詩全篇是: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
(據 《全唐詩》 十一函六冊)
至于為什么原創者不出名,襲用者卻大炫于此呢?據俞平伯的分析,主要原因有三:①樂府歷來就允許引用他人詩句的,所謂“以詩入樂”,如用得恰到好處,評論者反而認為是一個優點,加以贊揚;②詩與詞體性不盡相同,有用在詩中不見好,而在詞中卻甚好;③優劣當以全篇論,不可單憑摘句而定。
我看這些說法言之有理。現在,我們丟開著作權不論,單憑詞語本身來論優劣,此兩句確應歸入佳句之列。你看,詞人在此只用了簡短的五言兩句景語,把當時的群芳紛謝的凋零殘春景象和微雨迷茫的黯淡氛圍,具體而微地生動描摹了出來。如果付以寄托,那就是富有春意的美好生活已經消逝,現在能見到的只是:細雨濛濛,落紅滿地;還有那刺激人的“梁燕不知人事改,雨中猶作一雙飛”。正如李白在《雙燕離》中所說的:“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比缃瘢@不是令人“羨”,而令人怨,引我恨了,一個單身獨處,黯然孑立,年年春來春去,帶給人們以無邊的微雨愁情,竟一年復一年,似乎永無休止!
唯此兩句,正是全篇的“詞眼”所在。后世爭相傳誦,代代不絕,應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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