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獻·蝶戀花》原文賞析
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鸚哥,錯報韋郎到。壓鬢釵梁金鳳小,低頭只是閑煩惱。
花發江南年正少。紅袖高樓,爭抵還鄉好?遮斷行人西去道,輕軀愿化車前草。
正如中國文學史所昭示的那樣,一位真正的評論家,同時也應是一位真正的詩人。譚獻便是如此。譚獻既是一位頗有見地的詞論家,也是一位造詣甚深的詞人。這首《蝶戀花》詞,是譚獻的代表作之一。詞中寫出了一位志誠女子不同凡響的品格。
“庭院深深人悄悄。”起筆落墨于女子所居之環境氛圍,寫出了一片深深的寂寞。正是這深深的寂寞,凸出了女子執著的熱情。“埋怨鸚哥,錯報韋郎到。”韋郎是借語,借指女子所鐘愛之情郎(故實出唐范攄《云溪友議》,其中記載韋皋游江夏與青衣侍女玉蕭相識并相愛的故事)。能言人語的鸚哥,無端錯報情郎到了,女子空喜一場,好不懊惱,不禁埋怨鸚哥錯報。此二句,寫女子與鸚哥之間偶然小事,把女子相思入骨之心態,天真稚氣之性情,維妙維肖地刻劃出來。“壓鬢釵梁金鳳小,低頭只是閑煩惱。”上句描繪女子頭上之釵,飾有小小金鳳。首飾之精美無比,實暗示女子容貌之光彩照人。下句刻劃女子之神態、心情,便是層層深入。“低頭”二字,見得女子心情之沉重。“閑煩惱”,猶言空煩惱。“只是閑煩惱”,則見得女子相思之苦觸處即生,充滿其整幅生活,終不可擺脫,又未能如愿以償。但更要緊的還是,此女子感情之掙扎奮爭亦無有已時,隱然可感矣。此一潛在之意脈,實直貫過片。
“花發江南年正少。”過片托出女子美好誠摯之情意,全詞精神,便從空煩惱之中挺立起來,亦使讀者精神為之一振。江南百花爛漫的春色,愈襯托出女子正當芳年的青春,是極美的,亦極可珍惜。所以,“紅袖高樓,爭抵還鄉好?”情郎遠游不歸,縱然遠方高樓紅袖迷人,可是,又怎抵得還鄉與女子團聚之美好?這份情意,何等懇摯,柔厚之中,乃具有一種忠愛不渝的品質。“遮斷行人西去道,輕軀愿化車前草。”遮斷,猶言攔住。輕軀,乃是謙辭。車前草是草名,又名當道。此借用其字面義,言我身愿化車前當道之草,攔住情郎遠去的道路,冀盼情郎回心轉意,早日歸來,情意是如此熱烈,如此懇切! 此一女子面對自己所遭際之煩惱痛苦,既未選擇怨天尤人、棄絕舊情之一出路,更未選擇自暴自棄之向下一路,而是抉擇向上一路,珍惜既有之真摯愛情,超越一時之恩怨得失,精誠所至,提升至于一種為美好理想甘愿舍身之精神境界矣。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五評譚獻此詞云: “(上片)傳神絕妙,(下片)沉痛已極,真所謂 ‘情到海枯石爛時’也。”這是一個中肯精辟的品評。情到海枯石爛而不渝,正是此詞詞情命意不同凡響之處。陳氏又云: “美人香草,寓意深遠。”近人葉恭綽《廣篋中詞》卷二亦謂: “正中、六一之遺。”這兩條評語,則是從詞史傳統淵源之角度,指點出此詞之特色,乃同于馮延巳、歐陽修詞之神理。所論皆極是。譚獻此詞,確實遠紹馮、歐之傳統,描寫兒女哀感頑艷之情,而能啟示人生擇善固執之義。柔厚纏綿之中,具有忠愛貞堅之志,故悲涼沉郁之馀,復饒俊爽馨逸之致。為了美好理想而持始終不渝乃至甘愿舍身之精神,這是有志之士要成就事業、學問和一切人生理想所不可少之品格。譚獻此詞之價值,就在于這一啟示。若論此詞有所寄托,則其所寄托之襟抱情意,亦應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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