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齊賢·鷓鴣天》原文賞析
鶴林寺
夾道幽篁接斷山,小橋流水走平田。云間無處尋黃鶴,雪里何人開杜鵑? 夸富貴,慕神仙,到頭還是夢悠然。僧窗半日閑中味,只有詩人得秘傳。皆山中故事。
此詞采有關故實詠鶴林寺,游蹤略敘,縱情寫志為主,所謂“只有詩人得秘傳”,亦屬深于體物、工于造境者的夫子自道。
鶴林寺故址在潤州(今江蘇鎮江)南黃鶴山上,本名竹林寺,南朝宋武帝時改名鶴林,唐宋時已為著名古跡,歷來題詠極多,清幽風物,人間勝境,實在是“前賢之述備矣”。作者跳出“松覆山殿冷,花藏溪路迷”(唐綦母潛詩句)一類格局,落筆兩句便覺疏淡悠遠,自然入畫。試看遙山斷處,一帶平田,此地有茂林修竹、小橋流水,迤邐行來,自饒興味。斷山,接以夾道綿延的幽篁;平田,護以橋下潺潺的流水。斷缺處有續連,舒緩中見流走。隨筆點染,得靈動天然之趣。山斷篁連、田平水繞的這兩句,看似平常,而對環境背景所作的概括交代,卻是見出藝術功力的。
接下去的畫面,該出現深山里的古寺了,但作者并無意描摹寺宇風光的具象,他已經轉入了云間黃鶴、雪里杜鵑的冥思遐想,筆鋒下的景物完全化作情思。顧名而思義,黃鶴山、鶴林寺,應景的傳說少不了仙人黃鶴,“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宋姜夔《翠樓吟》),然而,“無處尋”,哪里有?早就是“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唐崔顥詩)了。這個典故是泛用,信手拈來,為了陪襯下句,但已隱含對神仙傳說的懷疑態度;“雪里何人開杜鵑”,就更有特點地切合本地風光、寓示作者用意。此句,《彊村叢書》所據明刊《益齋亂稿》本,作“開杜鵑”,不誤。別本作“聞杜鵑”,非是。“開杜鵑”,用《續仙傳》(《太平廣記》卷五十二引)殷七七“能開頃刻花”事,文長不錄,略謂周寶詢殷七七曰:“鶴林之花(指杜鵑花),天下奇絕,嘗聞能開頃刻花,此花可開否?”七七應可,乃前二日往鶴林宿,晨起,寺僧忽訝花漸坼蕊,及九日,爛漫如春。此句另又參用韓湘冬日開花顯字事(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宋劉斧《青瑣高議》所載大致相同),略謂韓愈侍郎之侄(實即侄孫韓湘)自江淮來,為韓愈冬日催開牡丹,每朵顯一聯詩,字色分明,乃韓出官時詩,一韻曰“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韓大驚異。侄后辭歸江淮,竟不愿仕。宋蘇軾《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中曾分別詠此憑仗道術非時開花之二事:“當時只道鶴林仙,能遣秋花發杜鵑”、“使君欲見藍關詠,更倩韓郎為染根”。而李齊賢此詞則參用殷、韓二事,糅合為一,喻示花開頃刻、只是虛空,不但顯示了化用典實的熟練技巧,而且與上句組接成一聯之后,渲染出濃厚的氣氛。素云黃鶴、白雪紅花,色彩甚鮮明,景象甚奇譎,意境甚縹渺,情氛又甚虛幻,實為下片主題歸結作出絕好鋪墊。
“夸富貴,慕神仙”,與黃鶴杜鵑之句緊相呼應,且又分別接承,暗有側重。雪中杜鵑,頃刻虛花,當可醒悟功名富貴之難可長保;云間黃鶴,杳然不返,自能暗示仙境帝鄉之原屬渺茫。兩意并結,殊途同歸,舉重若輕地歸結一句“到頭還是夢悠然”,將“無處”、“何人”之意補足。但再寫下去,出人意表,卻不是到頭一夢、萬事皆空的悲觀濫調。詞篇以掃為生,水窮而云起,于結穴處又展現了新的境界。既然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那就放意自適,求索別一樣的精神天地;擺脫紅塵擾攘,勘破仙界虛無,到自由閑適的生活境地里去追尋慰藉、體味詩意吧。
唐人李涉題鶴林寺,有句道:“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詠寫郁不得志勉強登山,偶游竹院閑話山僧,而得半日清閑,句中流露有衰颯情懷;蘇軾《同曾元恕游龍山》詩云“共知寒食明朝過,且赴僧窗半日閑”,境雖清逸,而嘯傲中實含悵惘。此處“僧窗半日閑中味,只有詩人得秘傳”,點化前人詩境,而層樓更上,于人生景況審諦體味之際,深有省悟,故能心地空明,悠然意遠,將一種欲辨忘言的境味,作為詩人得天獨厚的“不傳之秘”,升華到生活哲理與藝術審美的更高層次。此種不盡余味,正是“妙處難與君說”(宋張孝祥《念奴嬌》)。比起來,陸游《僧房假榻》“過盡青山喚渡船,晚窗洗腳睡僧氈。……旁觀莫苦嘲癡鈍,此妙吾宗秘不傳”,似顯得過于慳吝作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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