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和《水云洞記》原文與賞析
陳應和
貴州之外衛,曰普定者,即古羅甸國也。衛南十里有洞,曰水云焉。崇山峻嶺,環矗盤踞,遠而望之,若無罅可入。行漸近,則見巨石橫列如屏,似以障蔽洞口。洞之內地平如砥,且曠,可容千馀人。旁有潭水下注,淙淙有聲,不舍晝夜。水流山下三十里,直入普川,匯為巨津。約行百步,陰暗晦冥,如入鬼蜮。遂列炬前導,未及里許,則朗然如晝,心目為之一豁。仰觀之,則西有一大竅,其圓如鏡,日光穿射,閃爍異常,紅黃白黑,諸色咸備,居人稱之為四景。蓋以紅為春,黃為夏,白者屬秋,黑者屬冬也。然以意測之,日光正射故紅,紅相對故黃,近紅者光減而為白,其幽邃者光阻而黑焉。特隨日之斜正遠近,而色因以變遷,理或然也。洞高十馀丈,廣半之。其西南隅最高處,一石直立,真若觀音佛手提籃器。東南一白石甚小,若鸚鵡延頸伸喙然者。雖巧于增塑,亦莫之能過也。東北有石蓮花,形色種種。西北特出一石柱,龍鱗櫛比,人稱為石龍,要之石髓淋漓積久所致者。下有石池,溝涂封埴,宛若田制。以其在石龍之下,故又稱之為龍田云。
任何一篇山水游記文章都是對美的一種領略和表現,只是美的意味有所不同。有的美如一幅畫,有的美如一首詩,有的美如一種人生情趣。《水云洞記》描寫的便是一幅美的畫,其特異處在奇。
“水云洞”在現今貴州省西部的普定縣境內。普定縣在明代時是守軍駐扎的地方,所以作者說“貴州之外衛”。那里山川秀麗,風景優美,有許多名勝古跡,是古代文人留連忘返的地方。作者寫的水云洞便是其中的名勝之一。
表面上看,這篇游記平淡無奇,既沒有柳宗元 《永州八記》的詩意般點染,也沒有王安石 《游褒禪山記》的理趣式闡發,只不過是客觀樸實的描摹而已。但是細細品味,就可以發現作者的匠心所在。“水云洞”記,猶如“水云洞”景,層層疊疊,曲折別致。
作者寫從遠處看水云洞的情景,是“崇山峻嶺,環矗盤踞”,先給人雄偉壯闊的感覺,然后卻以“若無罅可入”做一轉折,仿佛為尋洞遠道而來,及至近前卻又無路可走。接著寫走到洞前,“則見巨石橫列如屏,似以障蔽洞口”,仿佛洞口就在眼前,又無法入內。兩句話,兩次轉折。突出一個奇字。與其說這是水云洞的奇景,不如說是作者的奇筆。作者寫洞內景象也用此法,先寫洞內“陰暗晦冥,如入鬼域”,突出黑暗、陰森。然后再寫它“朗然如晝,心目為之一豁。”“如入鬼域”與“如晝”產生了強烈的對比效果,一層鋪墊,一層渲染,水云洞的玄秘,奇異都在這一轉折中盡數寫出。水云洞是自然界的客觀景物,它的美妙,它的神奇都是人賦予的。作者用奇筆寫奇景,才使水云洞的洞外洞內、山峰巨石、光色池田有了靈性,產生了“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感效果。
美的景觀需要美的筆墨來傳達,沒有美景就沒有美文,沒有美文也不能再現美景。蘇軾說:“孔子曰‘辭達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達之于口與手。所為文者能達是而已”。( 《上曾函相書》)“辭達”就是能用恰當的藝術形式準確地傳達出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這是一種技能,也是一種境界,看似容易,實則很難。本文作者正是憑借其“能達是”之筆,才把讀者帶入水云洞的奇景異貌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有作者的美文,才有水云洞的奇景。
作者游歷水云洞后寫成此文,但本文絕不是對水云洞的簡單記述。作者為了突出水云洞的奇異處,做了精心的安排,該簡則簡,該繁則繁,有介紹,有描寫,有鋪墊,有細畫,詳略得當,秩序井然。
作者記述水云洞這一奇景,重點在寫洞內之洞的景象。為了突出這一主體形象,作者在介紹水云洞的地理位置時,文字極簡省,“貴州之外衛,曰普定者,即古羅甸國也。衛南十里有洞,曰水云焉。”只用兩個“曰”字,一筆帶過,不肯多置一詞。寫洞外及初入洞時所見情景也極簡略,只抓住奇的特征略施筆墨便進入對主體形象——洞內之洞的描寫。這部分描寫占了全文近三分之二的篇幅。
作者寫“西有一大竅,其圓如鏡,日光穿射”的景象非常詳實。先以“閃爍異常”句領起,寫光彩的變幻,再寫光彩的顏色“紅黃白黑,諸色咸備”,然后又寫當地居人對這四種光彩的理解,“紅為春,黃為夏,白者屬秋,黑者屬冬也。”寫至此,作者似乎還未盡意,又寫自己對四種色彩的“意測”。意測的意義不在于它是否科學 (日光因受洞中空氣折射呈現出各種顏色,白是正色,其他各色是經過折射形成的。不是正射故紅,光減而為白),而在于它是一種領略,一種驚嘆,猶如讀者與一位儒雅之士同游水云洞,既目睹了水云洞的奇景異貌,又耳聞了他新奇獨特的解說。從文章角度講,這一段意測文字也增加了讀者對洞內色彩變幻的印象和感覺。
接下來,作者寫“大竅”中的景觀,從西南到東南,從西北到東北,從上到下,幾乎無一遺漏,全方位地寫出洞中的全景。令人稱奇的是,作者寫洞內全景并沒有對景物細細描摹,只是在各個方位上舉出一物,突出其神態,讓讀者在想象中去構成洞內的全景畫面。如“其西南隅最高處,一石直立,真若觀音佛手提籃器。東南一白石甚小,若鸚鵡延頸伸喙然者”,兩句。用“觀音”的比喻寫石的詳和神態,用“鸚鵡”的比喻寫石的頑皮神態,再以“佛手提籃”,“延頸伸喙”做修飾,寫石的動態形狀,兩個“若”字則又給讀者提供了想象的余地。這種寫法以一抵十,沒有描摹景物而景物自現。
總之,《水云洞記》一文,寫得樸實而又別致,自然而又精巧,看似平淡無奇,實則頗具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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