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澧·水龍吟》原文賞析

是月十九日，皓庭招集學海堂，為補重陽之會。醉后疊前韻

是誰前度登高?蒼苔屐齒留巖際。興來此日，也堪重詠，玉山藍水。菊有花時，蟬無聲后，漸疏林翠。正危欄縱目，夕陽紅處，看城郭、炊煙起。忽覺秋心浩渺，倚西風、螺杯新洗。憑高釃酒，而今只愿，八荒無事。容我蹉跎，長騎款段，少游鄉里。便傾壺醉倒，山空人靜，學希夷睡。

這是一首登高之作。“是月”指道光二十七年(1847)九月?！梆┩ァ奔垂痧┩ィ髡哂讶恕！皩W海堂”，作者講學之處?！扒绊崱?，指同月十五夜登粵秀山所作《水龍吟》。這兩首詞可對讀并賞。

“是誰前度登高?”開篇即問，無所依傍，手法與蘇軾“明月幾時有”(《水調歌頭》)相似。這句直指十五年前其師與吳石華登山事，以及數日前自己與許青皋、桂皓庭登山事，將詞境一筆宕開?！吧n苔屐齒留巖際”，寫眼前近景，給人以迷離、恍惚之感。此句從葉紹翁“應嫌屐齒印蒼苔”(《游園不值》)化出，詞氣一頓，似答非答，收住前詞。這兩句一開一合，吞吐翕張，而表達的意思卻仿佛“欲說還休”，見出一種積郁難展幽邃縹緲還略帶點蒼涼意味的登山情懷。“興來此日，也堪重詠，玉山藍水”，這三句輕輕一提，似情懷稍開，自敘登臨之處山水形勝，徘徊往跡，情從中來，禁不住要再次吟詠?！坝裆剿{水”從杜甫詩“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而來，此處是借指粵秀山山水秀麗?！熬沼谢〞r，蟬無聲后，漸疏林翠”，寫附近所聞所見，也巧妙地點出了時序。一個“疏”字用在這里，使人感到作者積郁難展的情懷，隨著眼界的逐漸擴大，也慢慢開朗起來。“正危欄縱目，夕陽紅處，看城郭、炊煙起”，寫極目眺遠之景，一氣而下，氣象遼闊，頓覺詞境大開，胸襟為之一展。這四句是景語也是情語，似有“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柳永《八聲甘州》)的悲涼凄切的傷今之感，又似有“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楊慎《臨江仙》)的沉雄壯闊的悼古之情?？傊?，作者登高憑欄，面對夕陽如血，城郭如煙的景色，胸襟疏蕩，積郁已久的萬千心事，躍躍欲出。上片主要寫登高之景，開合自如，起伏有致，層次井然，筆力十分遒勁，特別是最后四句，更有磅礴之氣。而景中之情也逐漸孕育積聚，已經勢在必出。

換頭之后，猛地一折，以“忽覺秋心浩渺”領起，手法更覺精健。浩渺，浩遠無窮貌。作者胸襟已開，本當直抒其情，可他卻又忽地打住，只以“秋心浩渺”綰合萬千心事，仍然是“欲說還休”。這一折折出無限煙波，令人咀嚼不已，感嘆不迭。他到底是傷今還是悼古?到底是悲秋還是有身世之感?為什么還是這樣積郁難抒?看來他面對夕陽殘照，感觸實在太深，一時間千愁俱來，萬情畢至，根本無法一一訴說。于是，只有“倚西風，螺杯新洗”，將萬千心事諸多感慨，盡付與一尊之中。西風即秋風，螺杯即酒杯。詞意至此，又是一沉，剛剛開啟的胸閘，仿佛無可奈何地又關閉了?！皯{高釃酒，而今只愿，八荒無事”，釃酒，即斟酒。作者斟滿酒，把盞臨風，心事又起，不禁要禱祝一聲：唯愿八荒無事，國泰民康。道光年間，內憂外患，山雨欲來，人們無不感到憂慮。作者從萬千心事中掂出這樁，正反映了當時時代的影子。言畢國事，作者又想到了個人身世?！叭菸阴沲?，長騎款段，少游鄉里”，意思是至于個人嗎，并無奢求，能象馬少游說的那樣，衣食無虞，有劣馬騎，在郡縣任個小官，簡簡單單地度過一生也就滿足了。東漢人馬少游曾說：“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后漢書·馬援傳》)作者泛覽群籍，學問博洽，可官卻只做到縣學訓導，不免有顛躓失時、懷才不遇的感觸。這里用馬少游事一抒自己的鄉曲小志，既有迫于現實的無可奈何的怨懟.也有隨遇而安的曠達自適的豪爽?！氨銉A壺醉倒，山空人靜，學希夷睡”，這是作者禱畢國事訴完抱負之后的顛狂之態。只要國泰民安，只要自己鄉里稱善，還有什么值得掛懷的呢?那當然要萬念俱拋，一醉方休，高臥無憂了。希夷即五代道士陳摶，宋太宗時賜號希夷。他曾隱居華山，百日不起，聞宋太祖登極，說：“天下自此定矣。”作者用此事作結，一方面將“危欄縱目”的萬千心事歸于虛無，一方面回答首句之問，表現自己迥異前人的登高之情。下片即景抒情，大筆濡染，粗中有細，忽起忽折，曲徑通幽，將十分矛盾復雜的登高之情，盡行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