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言·水調歌頭》原文賞析

春日賦，示楊生子掞(五首其五)

長镵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三枝兩枝生綠，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顏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蘭與菊，生意總欣然。曉來風，夜來雨，晚來煙。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便欲誅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歌罷且更酌，與子繞花間。

此篇為張惠言《水調歌頭》組詞之五。“胸襟學問，醞釀噴薄而出”(譚獻《篋中詞》評語)，小草幽花，自成高境。上片賦迎春賞花自得之樂，先從閉戶種花說起。“長镵白木柄”，用杜詩成句而出語天然(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之二：“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長镵，長柄鋤);“劚破一庭寒”，則新詞自鑄，造語極工。镵本破土，此云“破寒”。“寒”而可“破”，具有質感;一庭之氣候與境地頓改，春意遂可感知。移得花枝，迎來一片生趣。“三枝兩枝生綠”，寫枝葉新綠欲滴;“位置小窗前”，寫種花人意匠經營，一如繪畫者之考慮構圖布景，為窗前新卉物色最佳位置。“要使”以下三句，是想象語，詞人遐思浮想中，已覺幽花依草，掩映生姿。四面花顏笑春紅(王韶之《太清記》：“笑開星眼，花媚玉顏”)，千朵草心紛綴綠(韋應物《春游南亭》：“南亭草心綠，春塘泉脈動”)，供室中人獨賞幽芳妍秀，正所謂“花花草草隨人戀”(《牡丹亭》語)。試與庾信《梁東宮行雨山銘》一段詠花草文字對讀：“樹入床前，花來鏡里。草色衫同，花紅面似。”同工異曲，庾文華瞻冶艷，張詞清疏朗煉，而詞之情韻綿牽、自然本色，顯勝于銘。詞人之心目中，草無重數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嬌。幽花小草為“我”而妍，且妍至“十分”，素心堪慰，又何需春蘭共占春光、秋菊平分秋色!“何必蘭與菊，生意總欣然”語氣，大有視菊蘭為皂隸、教桃李作輿臺之意。

下片專寫惜余春心緒，先就風雨煙光落筆。曉風、夜雨、暮煙，幾乎是耳熟能詳的詩家常用語，未必引起讀者特別注意，但下句“是他釀就春色”便自出奇制勝，寫濃如酒的春色即是雨絲、風片、煙靄沉浸濃郁之釀成品;“又斷送流年”，突然重筆逆折，急轉直下，無邊春色方來，過眼煙云已去。又是那風風雨雨，斷送春光。恰恰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容齋續筆》)龍榆生謂《水調歌頭》此句當作上二下三，而張惠言此句“又斷送流年”卻作上一下四，故“此句句律誤”(見《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實則龍氏此說過于拘執句律，未愜人意。張惠言豈是不諳聲律者，特此處“又”“斷送流年”，文情語氣自然頓挫，化為上一下四之句，殊難削足適履，強分二、三;如此遣辭造語，實亦似東坡之為詞豪縱，“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歷代詩余》引陸游語)。“便欲”以下三句，又轉入虛寫。誅茅，鋤去茅草，后多用作筑室卜居以謀隱遁之意。(《楚辭·卜居》：“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此處“誅茅”，又與上片“長镵”遙遙相應：句意謂縱使遠游江上，隱逸尋春，也只恐春色將闌，空林衰草，憔悴花顏，徒使人不勝憐惜而已。“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張炎《高陽臺》)，更何況一片空林、連天衰草，“憔悴不堪憐”之悵感，又進一層。最后以“歌罷且更酌，與子繞花間”作結，情思無限。惜春之曲歌罷，洗盞更酌(重新斟酒)，靜繞芳叢，以遣余情。《水調歌頭》第二首的結束寫“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勸楊生秉燭夜游，那是東坡式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的曠達賞游：這一首的歌罷更酌、花間徘徊，則近于宋祁式的“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玉樓春》)的深情綿邈。日向花間留晚照，人持杯酒惜余春。傳神的形象，寫盡一往情深、徘徊不去的心態。

常州派詞論家周濟，曾批評張炎的詞“積谷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并指出“近人喜學玉田(張炎)，亦為修飾字句易，換意難”(《介存齋論詞雜著》)。若反過來看張惠言作品的特征，正是長于換意，具有開闊手段。以雅士騷人傳統的審美標準而言，詠花木最先當數梅蘭竹菊一流，其次亦為秾桃艷杏之輩，而此詞完全不取，“何必蘭與菊，生意總欣然”，只屬意那不知名的、不入時人眼的幽花數枝、草心千朵，可謂賞心人別有懷抱。以詩家詞客筆下的意象氛圍而言，歷來多寫風雨晚煙斷送春光、催換年華，如“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之鑄就閑愁;而此首卻別開生面，先寫千家煙雨、十里東風釀做一天春色，然后再寫“斷送流年”，全換舊意，自立新場。詞中若干句式，讀者感到似曾相識，“何必蘭與菊”二句，可聯想“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左思《招隱》詩);“便欲誅茅江上”三句，亦可憶起“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蘇軾《水調歌頭》)。但作者絕非積谷作米、把纜放船，他使出了開闊手段，于舊風格中熔鑄新意境，舊句法中開拓新蹊徑。“惻隱盱愉，感物而發，觸類條鬯，各有所歸，非茍為雕琢曼辭而已”(張惠言《詞選序》)，一定程度上可以說他實踐了自己的評詞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