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更漏子》花間詞原文|鑒賞|賞析|注釋|評點

其一

柳絲長，春雨細(xì)，花外漏聲迢遞^②。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③。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⑤。

【注釋】

①《更漏子》：詞調(diào)名。古代以漏刻傳更，叫更漏。在戰(zhàn)樓上建立更樓，擊鼓以報時。更漏，常用以指夜里時間。子，語詞。《填詞名解》：“唐溫庭筠作秋思詞中詠更漏，后以名調(diào)。”《詞譜》共收八體，以溫庭筠、韋莊二人詞為正體，唐詞宗溫，宋詞宗韋，其余押韻有異同，字?jǐn)?shù)有添、減，皆為變體。別名《獨倚樓》、《翻翠袖》、《付金釵》等等。②“柳絲”三句：寫春景，雨細(xì)花開柳絲長，雨點聲聲。迢遞，形容悠長，這里指雨點聲連續(xù)不斷。③ “驚塞雁”三句：寫春雨打葉之聲，是塞雁驚、城烏起，唯畫屏金鷓鴣不為所動。塞雁，塞外南歸之雁。城烏，城頭棲宿的烏鵲。金鷓鴣，用金彩繪畫在屏風(fēng)上的鷓鴣。鷓鴣是形似斑鳩的一種鳥，人擬其鳴聲為 “行不得也哥哥”。④ “香霧”三句：指芳香的薄霧，透過重重簾幕，使閨婦更加惆悵。惆悵，悲傷。謝家池閣，唐太尉李德裕特別喜歡其歌妓 (后為其妾)謝秋娘，讓她居住在華麗的房子里。后來人們便用謝家、謝家池館代稱女子的住處。“謝娘”、“秋娘”泛指美女、伎女、美妾等。⑤ “紅燭”三句：指掩住燈光，垂下繡簾，將要入睡，但睡夢中仍然思念郎君，可他哪能知道。紅燭背，即背紅燭，避開燭光。夢長：一作 “夢君”。“長，猶遠(yuǎn)也。言遠(yuǎn)夢見君。”(華鐘彥《花間集注》)

【評點】

《更漏子》，即所謂夜曲，借更漏夜景寫女子的相思之情。尤侗云：“飛卿《玉樓春》、《更漏子》最為擅長之作。”(《花間集評論》引)這首詞寫春夜里少婦因漏聲而觸發(fā)的相思與惆悵之情。

上片描寫更鼓報曉的情景，下片記述夜懷遠(yuǎn)人的夢思。先以柳絲春雨，花外漏聲，寫出曉色迷離的氣氛，又描寫室內(nèi)禽鳥驚動的情狀。這種化靜為動，化呆為活，假物言人的寫法，實是一種夸張、比擬的修辭方法。物尚如此，人何以堪。整首詞柔情繾綣，色彩鮮明，閨秀描來，婉麗入微。

其二

星斗稀，鐘鼓歇，簾外曉鶯殘月。蘭露重^①，柳風(fēng)斜，滿庭堆落花^②。虛閣上^③，倚欄望，還似去年惆悵^④。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

【注釋】

①蘭露重：蘭花上的露珠。形容露重而使蘭葉低垂。②“滿庭”句：指落花庭滿，春殘時暮。③虛閣：空閣。空而靜的樓閣，人去閣空。④“還似”句：意謂非一年之惆悵也。

【評點】

這首詞寫女主人公晨起之后，獨自登閣望遠(yuǎn)的惆悵之情。

上片寫天剛破曉時的景象。“星斗稀”三句，從視覺和聽覺兩方面寫出清曉的凄清。第一句寫視覺所見，第二句寫聽覺所聞，第三句兼而有之，可謂錯落有致，客觀的景物儼然含有人的感覺在內(nèi)。“蘭露重”三句，寫庭中之景。蘭花上露水濃重，柳枝在風(fēng)中飄拂，落花堆滿了庭院，渲染出一種令人傷感的氣氛。“落花滿庭”，似乎點化了孟浩然的“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不但寫出了惜春之情，而且?guī)С隽嗣蕾|(zhì)難久的感嘆。

下片著重寫人的活動與心情。“虛閣上”三句，“虛”字既寫閣之虛，也是人心情之虛。“還似”表示主人公惆悵已不止一年，年復(fù)一年，其間該有多少辛酸與企盼。最后三句，深感時光流逝之快，大有美人遲暮之感。思遠(yuǎn)人、思自己、思往事、思未來，意味無窮。因往事離今已很遙遠(yuǎn)，思婦反覺迷惘，便恍然如夢。

其三

金雀釵^①，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②。香作穗^③，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④，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注釋】

①金雀釵：指華貴的首飾。白居易 《長恨歌》：“花鈿委地?zé)o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即金爵釵，又叫鳳頭釵。曹植《美女篇》：“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② “知我意”三句：君知我意，我感君愛，兩情相合，上天可鑒，所以說 “此情須問天”。憐，愛。須，要。③香作穗：謂香燒成了灰燼，像穗一樣墜下來。此處形容男子心冷如香灰。韓偓詩：“時復(fù)見殘燈，和煙墜金穗。”④山枕膩：謂枕頭為淚水所污。膩，指淚污。

【評點】

這首小令寫少女對負(fù)心情人的怨恨。

上片回憶與情人初次幽會的場面。“金雀釵”二句，寫她當(dāng)時的打扮和表情，表示其妝飾華美，且美麗含羞。“花里”是幽會的地點，環(huán)境與心情是統(tǒng)一的。所謂 “暫時”，寫出了她陶醉于愛情的感受，再長的時間在情人的感覺上都是短暫的。“知我意”三句，直表衷腸，一片情深，山盟海誓，蒼天可證。

下片寫少女對負(fù)心人的怨恨。“香作穗” 比喻精妙，分別很久，但情郎一點沒有人味，其心如香穗一樣成為死灰。負(fù)心可恨，癡情可憐。少女病倒了，躺在床上，華美的枕頭已污穢了，錦衾已不溫暖，痛苦折磨著她，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全詞對被辜負(fù)者曲折痛苦的遭遇和愛悔交加的心理狀態(tài)寫得細(xì)膩入微，委婉動人。

其四

相見稀，相憶久，眉淺淡煙如柳^①。垂翠幕^②，結(jié)同心^③，侍郎熏繡衾。城上月，白如雪，蟬鬢美人愁絕。宮樹暗^④，鵲橋橫^⑤，玉簽初報明^⑥。

【注釋】

①“眉淺”句：寫眉黛色已淡薄，如煙中之柳。②垂翠幕：指夜幕降臨。③同心：同心結(jié)，夫妻定情信物。④宮樹暗：十五之夜，破曉時正月落，故天色轉(zhuǎn)暗。⑤鵲橋：指銀河。銀河橫斜，謂夜將盡，天將明。⑥玉簽：報更的器具。《陳書·世祖紀(jì)》：“每雞人司漏傳更簽于殿，乃令送者必報簽于階石之上， 令鎗然有聲。”報明：報天曉。

【評點】

這首小令寫相思與回憶，將現(xiàn)在與過去交錯，景與情結(jié)合。

開頭三句，直接明了地對現(xiàn)實中的女主人公進(jìn)行描寫。“憶”字則提出下面三句，當(dāng)然是抒寫往日歡欣愉悅的場面。在低垂的錦帳之內(nèi)，與情人互訴衷腸，并互相結(jié)下同心結(jié)，表示愛情之忠貞不渝。過去的良宵佳會是那么溫馨，那么情濃意蜜，卻與如今形成強(qiáng)烈對比。孤獨、哀愁、徹夜相思相憶，不覺已是破曉時分。最后三句，點名時間，以宮樹之暗淡，鵲橋之橫斜，滴漏之泠然，襯托女主人公內(nèi)心的孤寂與悲涼。

整首詞用口語化的語言寫相思相憶，通俗易懂，明白通暢，深摯動人。湯顯祖評點：“口頭語，平衍不俗，亦是填詞當(dāng)家。”(湯顯祖評本《花間集》卷一)

其五

背江樓，臨海月，城上角聲嗚咽^①。堤柳動，島煙昏^②，兩行征雁分^③。京口路^④，歸帆渡，正是芳菲欲度^⑤。銀燭盡，玉繩低^⑥，一聲村落雞^⑦。

【注釋】

①角聲：號角之聲。角，古樂器名。②島煙昏：謂水中洲島夜霧朦朧。③ “兩行”句：謂雁群飛時常作 “人”字形，故云兩行分。④京口：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⑤芳菲欲度：指春色將盡。⑥玉繩：星名，共兩星，在玉衡之北。此泛指群星。言天將明而未明之時。張衡《兩京賦》：“上飛闥而仰眺，正睹瑤光與玉繩。”⑦村落：即村莊。

【評點】

這首詞寫黎明時女主人公在江上思人。

上片前三句，主人公倚樓望遠(yuǎn)，暗寫一個“思”字。“角聲嗚咽”，烘托出愁情。然后三句，觸景生情，尤其是 “兩行征雁分”一句，寓當(dāng)初分手情景，寫此時悠悠離情，蘊(yùn)藉含蓄，頗為人所稱道。換頭三句，從虛處落筆，寫主人公遐想對方的情景，以虛代實，更見其離愁之深，相思之苦。結(jié)尾三句又將筆觸回旋，以景結(jié)情，沿著由夜至?xí)缘牧鞒蹋ㄟ^所見所聞所感，從景象中透出，從旁處托出，層次分明，意境深沉。

整首詞按所見順序?qū)懗觯瑮l理清楚，“景色如畫”，而寓人之感情于其中，正如俞陛云所云：“由城內(nèi)而堤邊，而渡江，而村落，次第寫來，不言愁而離愁自見。”(《唐詞選釋》)

其六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①。眉翠薄^②，鬢云殘^③，夜長衾枕寒^④。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⑤。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⑥。

【注釋】

①畫堂：指裝飾華美的居室。秋思：指秋日的愁思。②眉翠：指眉毛。古代女子以翠黛畫眉，故云。薄：指眉間翠色已淡薄。③鬢云殘：謂鬢發(fā)散亂。④ “夜長”句：秋夜正長，衾枕凄寒。衾枕：被子和枕頭，這里代指床上用品。⑤不道：不顧、不管。唐代王昌齡《送姚司法歸吳》：“但令意遠(yuǎn)扁舟近，不道滄江百丈深。”⑥ “一葉葉”三句：寫思婦徹夜未眠，梧桐片片飄落，夜雨點點滴滴，她都聽得清清楚楚，直到天明。

【評點】

溫庭筠詞以鏤金錯采、驚艷絕倫著稱，然而這首小令寫得清麗自然，情真意切，可以代表他藝術(shù)成就的另一個方面。

本詞調(diào)名 《更漏子》，詞情亦寫三更聞漏，頗為相稱。詞旨在于 “愁思”，詞中以明白曉暢的語言，刻畫了一位思婦形象。

上片寫長夜秋思，下片點破離情。上片鋪敘環(huán)境，帶有象征意味，通過 “偏照”、“夜長”、“寒”等詞語，將客觀景象與主觀感受自然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一個徹夜不眠、孤寂的思婦形象躍然紙上。下片以梧桐秋雨極力烘染離情之苦。其中 “不道”二字化無情物為有情，將客觀景象與主觀感情相融在一起，把思?xì)w愁怨不安的神態(tài)寫活了。將秋思之深，離情之苦，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可謂獨絕千古。

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十七指出 ：“庭筠工于造語，極為綺靡，花間集可見矣。《更漏子》‘玉爐香’ 一首尤佳。”清代譚獻(xiàn)《評詞辨》卷一云：“‘梧桐樹’ 以下，似值下語，正從 ‘夜長’ 逗出，亦書家 ‘無垂不縮’ 之法。”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評》中亦說：“遣詞凄絕，是飛卿本色，結(jié)三語開宋人先聲。”宋人聶勝瓊之 “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即脫胎于此。全詞景彌幽，情彌苦，正如《栩莊漫記》所云：“飛卿此詞，自是集中之冠。尋常情事，寫來凄婉動人，全由愁思離情為其骨干……溫詞如此凄麗有情致不為設(shè)色所累者，寥寥可數(shù)。溫、韋并稱，賴有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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