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長亭怨慢》原文賞析
雁
結多少悲秋儔侶,特地年年,北風吹度。紫塞門孤,金河月冷,恨誰訴? 回汀枉渚,也只戀江南住。隨意落平沙,巧排作參差箏柱。
別浦,慣驚移莫定,應怯敗荷疏雨。一繩云杪,看字字懸針垂露。漸欹斜、無力低飄,正目送碧羅 天暮。寫不了相思,又蘸涼波飛去。
詞之詠雁,歷來頗多名篇。有詠孤雁的,如張炎的《解連環·孤雁》;有詠雙雁的,如元好問的《摸魚兒》雁丘》; 而詠群雁的要算這闋了。這些都是屬詠物詞。雁作為候鳥的藝術形象,進入漢民族審美領域,有其悠久的歷史文化和心理積淀。但大都不出于閨婦懷人,游子思鄉。而這詞的詠雁在傳統的審美基礎上,卻有創新。這主要體現在群雁形象的思想內容和時代特征上。全詞上下兩片。上片寫群雁南飛,幽恨誰訴?下片寫群雁江南飄泊,驚移無寄。起韻寫北雁同是悲秋,相結成群,既點明時令,又交代南飛的原因。“結”字具多少“潛氣內轉”之力。群雁特地于深秋冒著北風吹度雁門、金河而南翔。所言“特地”者,因“恨誰訴”,因“門孤”、“月冷”。張繼《馮翊西樓詩》(一作郎土元詩):“北風吹雁聲最苦。”前人多詠之,氣氛悲涼?!白先?,鮑照《蕪城賦》:“北走紫塞、雁門”為二塞名。而《金縷曲·憶靜憐》“塞土胭脂紫”,紫塞即雁門 (據《古今注》: 秦筑長城,土色紫,漢塞亦然”。)“金河”即今大黑河,至內蒙古東南托克托市流入黃河,古屬云中郡。詩詞多詠之,駱賓王《秋雁》詩:“陣去金河冷,書歸玉塞寒?!逼鹚木鋵懭貉隳巷w,情景寂寞凄涼?!盎赝 彼木鋵懭貉闵钋锝狭麟x飄蕩。縈回的沙汀,枉曲的洲渚本是群雁江南寄命之所,故云“也只戀”?!半S意”兩句宕開,既寫煙水微茫,清秋萬頃的江南景色,也寫群雁飛落平沙得意之狀,補寫出“戀”字,與“恨誰訴”對應。塞北幽恨而江南堪戀。言“隨意” ,言“巧排作”都是堪戀意態。自來寫箏柱以雁行為喻。李商隱《昨日 》詩十三箏柱雁行斜。”作者卻以箏柱喻“雁行,參差即雁行斜,語甚新穎。上片用轉折之筆,作對比描寫。下片卻寫群雁驚移無寄的流離飄蕩情狀,怯怯可憐?!皠e浦”句又以轉折為換頭。劉熙載云:“一轉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藝概·詞概》所以意境深遠?!皠e浦”二句,意謂較之塞北,江南雖說堪戀,然而江南深秋蕭條冷落又使群雁別浦驚移,難以棲止。驚移而著“慣”字,加強了意象?!皵『墒栌辍笔侵毓P,以明驚移的原因。四字從視覺和聽覺等方面來寫深秋的蕭條凄清。視覺所見,敗荷疏雨已是難堪;疏雨滴敗荷,“雨聲滴碎荷聲”,聽覺所聞,秋聲零亂,最為撩人。故云“應怯”。怯就是害怕這種凄涼之景,只好又驚飛了。所以“一繩”兩句推開,群雁飛翔,其狀似繩,遠懸天際,“云杪”指其高出云端,群雁飛時成人字,故云“字字懸針垂露”。王愔《文字志》有懸針書,垂露篆,為古文字的二體?;蛟乒抛煮w有如懸針者,有如露珠之垂者,前者取其筆力遒勁之美,后者取其婀娜柔媚之姿。言“一繩”言“懸針垂露”,都狀群雁飛翔的體態,優美勁健的形象卻含驚怯流離之情?!皾u欹斜”句又推開,群雁飛翔既久,體力漸竭,從高空低飄了?!罢克汀本溥€是寫群雁的流離飄蕩,與前句同為一意,而寫法則不同,前句就群雁寫,此句就觀者寫。言作者觀雁飛翔,正在碧羅暮天。它們或在斜陽之外,或在晚煙之際,飄蕩無所止息。景象極為凄黯?!澳克汀庇蔑怠澳克蜌w鴻”句意(《贈兄秀才入軍》詩)但去其超逸?!氨塘_天”似碧色羅綺的天空。蘇軾《哨遍》:“初雨過,洗出碧羅天?!弊髡叱S靡栽炝壤獰o際的意象,如“雨過碧羅天凈”。(《霜天曉角》)“迢迢明月碧羅天”(《鵲橋仙·贈伎張伴月》)。歇拍又以推開一層作結?!皩懖涣讼嗨肌?,李富孫注引張炎《水龍吟》寄袁竹初“雁書不盡相思字”以明來歷?!傲恕币唷氨M”意。但從意境的建構說,還是從張炎《解連環·孤雁》“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化出,相思難盡,凄恨何如! 回應前片“恨誰訴”。“又蘸涼波飛去”,以景結情,而景外流離飄蕩之意無窮無盡。杜甫所謂“篇終接混?!币娪诖司场?/p>
“詞的詠物在于似與非似,不粘不脫之間,要在得其神似。此詞是比較充分體現這一原則的。對群雁南翔和江南水鄉活動寫得生動逼真,又得其神似,把握到秋雁的特性而又深于寄興。有如史邦卿《雙雙燕·詠燕》那樣刻畫入妙。作者頗受史邦卿的影響。在這基礎上又體現了: 一,“境生象外、意在言表”(《王鶴尹詩序》);二,“身世之感,別有凄然言外者。(《樂府補題跋》),所以寄概遙深。寫群雁南飛,江南流離飄蕩。在群雁的直接形象之外,使讀者通過想像和聯想生發出一種意境,仿佛作者在表現流民從西北流浪到江南的悲慘生活,同時又寄托了作者對流民深刻的民同情。寫群雁而寄寓主觀情志如此。劉勰所謂“觸興致情”。(《文心雕龍·比興》)自然有無限的哀感見于言外。讀者又可根據由群雁的直接形象所生發的象外意境,結合當時的歷史實際和作者個人遭遇,再深化自己的想象和聯想,還可以藝術地把握意境的更深層次。如將李自成起兵,清人入關前后流民南遷,以及南遷后的悲慘生活,和作者流落云中的凄涼身世等等一并考察,不難體會出詞中無限自傷和傷民的深層意緒。如結拍“又蘸涼波飛去”一語,群雁的流離飄蕩,流民的流浪遷徙及作者個人的落魄飄零,無終無止,在不同意境層次中渾然可感! 綜觀全詞,寫群雁固然自然微妙,得其神似,情志的寄托也很深遠。這是作者對當時的社會離亂和自己的凄苦生活深刻感驗,長期郁積之后,一旦見群雁南翔所觸發的情興。既忠厚又沉郁,成為詠物詞的杰作。陳廷焯曰:“竹垞《長亭怨慢》詠雁,‘結多少悲秋儔侶’云云,感慨身世,以凄切之情,發哀婉之調,既悲涼又忠厚?!彼汛嗽~與王土禎《秋柳》詩: “相逢南雁多愁侶,好語西鳥莫夜飛”聯系起來,認為純是“滄桑之感”。(《白雨齋詞話》卷三)點出了主題的重大歷史意義。但他只看到作者感慨身世,沒有看到太息流民,有自傷而無傷民之意。這是片面的。我們看作者的其他詞作,傷民的情意何其深摯。如《百字令》度居庸關:“十二陵園(合后崇禎帝思陵為十三陵)風雨暗,響遍哀鴻離獸。”《琵琶仙·桑乾河上見白燕》:“問何事沙際飄零,惹西去潘郎鬢都變”,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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