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協詩《雜詩·三首》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秋夜涼風起,清氣蕩暄濁。蜻蛚吟階下,飛蛾拂明燭。君子從遠役,佳人守煢獨。離居幾何時,鉆燧忽改木。房櫳無行跡,庭草萋以綠。青苔依空墻,蜘蛛網四屋。感物多所懷,沉憂結心曲。
其 二
朝霞迎白日,丹氣臨湯谷。翳翳結繁云,森森散雨足。輕風摧勁草,凝霜竦高木。密葉日夜疏,叢林森如束。疇昔嘆時遲,晚節悲年促。歲暮懷百憂,將從季主卜。
其 三
昔我資章甫,聊以適諸越。行行入幽荒,甌駱從祝發。窮年非所用,此貨將安設?瓴甋夸玙璠,魚目笑明月。不見郢中歌,能否居然別?!蛾柎骸窡o和者,《巴人》 皆下節,流俗多昏迷,此理誰能察?
(據胡刻 《文選》本)
從陸機到潘岳,情懷愈益狹小,意蘊更加漓薄,在藝術表現的細膩與融凈上則又過之。沿著這樣一種優點與缺點雙向發展的方向。再向前跨進一步,我們便從潘岳詩集來到了張協的詩中。
潘岳還在《關中詩》中表現了一些人民的苦難,張協現存的十余首詩中則沒有一首關注民瘼的詩了。他的詩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玄思與寫景成分的同時上升。潘岳雖然眼界和胸懷比較狹小,但還是十分注目于現實的痛苦,張協則更多地注目于外在景物的刻畫。他的《雜詩》十首確也流露了一些真實感情。但表現得十分委婉,同潘岳的情深于辭的區別是十分明顯的。
張協詩大致表現了兩個方面的情懷: 一方面仍有一些與世不諧的沉憂之思,另一方面又有著明顯的淡然塵外的情趣。前者是其詩同魏晉詩歌相通之處,后者則是太康詩歌向下一個階段發展的標志。
我們應該從“巧構形似之言”(《詩品》)的寫景與淡然塵外的玄思這兩個方面來把握張協詩的特征。人們對于張協,從鐘嶸開始都只是把握了他“巧構形似之言”的方面,而忽視了其淡然塵外的玄思的方面。忽視了其玄思的方面,我們便難以了解其“巧構形似之言”的特征所由形成的原因。正是從寫景和玄思成分的同時上升中我們看到了詩歌史從太康階段走向玄言詩階段的蹤跡。
“二陸入陸,三張減價”。(《晉書·張載傳論》)大約在機、云兄弟入洛以前張氏兄弟在文壇上是頗擅勝場的,故《張載傳論》褒贊之曰: “孟陽鏤石之文,見奇于張敏; 《濛汜》之詠,取重于傅玄,為名流之所挹,亦當代之文宗矣。景陽摛光王府,棣萼相輝?!笨梢?,張氏兄弟其時在文壇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不過,張家沒有陸家那樣煊赫的家世,張氏兄弟的仕進之心也比陸氏兄弟要恬淡得多?!遁d傳》曰: 孟陽“見世方亂,無復進仕意。遂稱疾篤告歸,卒于家”?!秴f傳》云: 景陽“少有雋才,與載齊名。辟公府掾,轉秘書郎,補華陰令。征北大將軍從事中郎,遷中書侍郎,補華陰令。征兆大將軍從事中郎,迂中書侍郎。轉河間內史,在郡清簡寡欲。于時天下已亂,所在寇盜。協遂棄絕人事,屏居草澤,守道不競,以屬詠自娛”?!坝兰纬?,復征為黃門侍郎,托疾不就,終于家”。被劉勰稱之為“才綺而相埒”(《文心雕龍·才略》) 的張氏昆仲同相攜盈朝一旦湮滅的陸氏兄弟不同,他們見世亂就“無復進仕意”了,于是“棄絕人事,屏居草澤”而得其善終。這種在惡濁的政治環境中及時抽身而出的行為,是以“清簡寡欲”、“守道不競”的思想為基礎的。
張協的《雜詩十首》并非寫于一時一地,其感情的表達較為隱約。不過只要稍加留心,我們仍可以從中大略見到這位“清簡寡欲”、“守道不競”者的思想歷程,從而可以明白他淡然塵外之思是如何導向對景物細致刻畫出的。
《雜詩》十首其一“秋夜涼風起”,由遷逝之感發為憂懷。全詩以寫景為主體。所寫之景,一是標明節序,如“秋夜涼風起,清氣蕩暄濁,蜻蛚吟階下,飛蛾拂明燭”。“蕩暄濁”,蕩除炎熱溫濁之氣?!膀咄}”,蟋蟀的一種。《詩經·豳風·七月》言蟋蟀: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宇為檐下。此詩以蜻蛚在階下表示時已秋天。二是渲染環境之空寂。如“房櫳無行跡,庭草萋以綠。青苔依空墻,蜘蛛網四屋?!痹娭小熬訌倪h役,佳人守煢獨”,“煢獨”,孤獨。女主人公感時光之易逝: “離居幾何時,鉆燧忽改木?!薄般@燧”,鉆木取火?!案哪尽保糯@木取火,不同的季節用不同的木料。孤寂無聊,空虛苦悶,傷君子遠行,無法與他共度年華。年華易逝,青春不再,遂“感物多所懷,濃憂結心曲”了。
以夫婦喻君臣,乃我國古典詩歌中常用的比興寄托手法。詩人懷才,久久不遇,歲華易逝,人生短促,能不感物傷懷,心結沉憂?遂托之于佳人,以抒此重憂。
“朝霞迎白日”原列第四,也與其一一樣,由遷逝之感發其沉憂之懷,但終以達士之觀解之。
詩前八句寫景?!暗狻保柹饡r東方紅色的云氣?!皽取?,亦作“旸谷”,古代傳說中的日出之處。這二句是寫日出之景。“翳翳”,天色深晦陰暗之狀。“繁云”,形容云之盛?!吧?,繁密之狀?!坝曜恪?,指雨量充沛。這兩句寫天陰下雨之景。“摧”,折斷。“竦”,同聳,高貌?!吧?,長木貌。此四句寫草木之景。后四句發為感慨?!爱犖簟?,往昔,過去,此指年輕時?!巴砉潯保砟??!按佟保檀??!皻q暮”,歲末。末句用漢初司馬季主典。司馬季主賣卜于長安東市,宋忠和賈誼問他: “何居之卑?何行之汙?”他回答道: “騏驥不能與疲驢為駟,而鳳凰不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故君子處卑隱以辟眾,自匿以辟倫?!?《史記·日者列傳》)謂小人當道,君子不屑與之為伍,欲學先哲不問世事,避世隱居。
詩的前八句是寫冬日歲暮之景。季節是以景物的特點來顯示的。這些非一日之景,更非一時之景,而是冬日之景若干鏡頭的組合。朝霞未必為雨之兆,而以晴日更為常見。下雨與霜確是兩種不會在同一天出現的自然現象?!懊苋~日夜疏”之“日夜”,又是“日日夜夜”之意。因此,詩中所寫之景,就時間跨度而言應該是歲暮這一段時間。那么,詩中所表現的感情,也不是詩人一日一時的興會所至,頓然之悟,神來之思,而是面對著日復一日的冬日歲暮之景日夜縈懷的情結。
一年即將過去,人們總會感嘆光陰易逝,反思自己的人生歷程,考慮未來。老年人處在人生的暮年,對自己豐富人生歷程的回味是他們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他們的未來已經不多了,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選擇最為理想、最為合適的處世方式,于他們尤為重要。人生的暮年又遇上歲暮,其感慨之深切,情懷之深沉,也就可想而知了。
“疇昔嘆時遲,晚節悲年促”二句,寫盡了不同年齡者的人生心態。人在少年時,前面有豐富的人生。他感到人生道路上有許多成功的機會在等著他,他迫切希望這些機會早日降臨,可以讓自己一顯身手,大展抱負。所以,他就會怪時間過得太慢。這樣的人,若人生之路艱難坎坷,直到老年,成功的機會仍未降臨,高才未竟,事業無成而來日不多,想到幾十年流光竟一去不返,當然更會感嘆時光之易逝了。感嘆之中,能無牢愁辛酸?不幸的是,詩人正是如此。詩人“少有雋才”,也想干一番大事業,有所建樹。但詩人自身低微,當時亂世紛紜,門閥森嚴,他雖有才能而不得重用,沉淪下僚,終至老大無成。窮年歲暮,便胸懷百憂。他從古代先哲那里找到了解此百憂的理念,豁然開朗。達士之觀,將百憂盡行破去。他意識到,正如司馬季主所說,自己這樣的賢者是不能與那些才智品格低下而身居高位的庸人同列,自己應該像司馬季主那樣避世隱居。這樣,詩人便心平氣和恬然草澤,修身養性盡情享受吟詠之樂、自然之美。
“昔我資章甫”原列《雜詩》之第五,寫詩人懷才不遇,在賢愚顛倒的時俗中又得不到理解。前六句化用《莊子·逍遙游》中的典故: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詩人所懷之才,不為當世所用,真像宋人所販帽子在“斷發文身”的越地無所用一樣。以下六句,寫流俗不辨貴賤美丑,好惡賢愚,以致詩人的才能和懷抱不為人所理解。“不見”四句,用宋玉《答楚王問》典: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 其為 《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瞧淝鷱浉?,其和彌寡?!薄澳芊窬尤粍e”,指能唱《陽春》、《白雪》者與不能唱《陽春》、《白雪》者確然有別。末二句發為感嘆: “流俗多昏迷,此理誰能察?”
“昔我資章甫”之“昔”,表明此詩乃詩人“屏居草澤”后所作。《莊子·逍遙游》中,到越地販賣帽子的是宋人,而詩中用此典故,把寓言的主人公換成了作者自己,這就賦予了這個寓言以強烈的現實性和特定的意義。使此詩的主題更為明了,更為真切。詩人年輕時,有經國濟世的抱負,也走上仕途,試圖去展現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正像那宋人不辭勞苦,長途跋涉,入幽遠蠻荒之地販賣帽子一樣,志不可謂不苦,行不可謂不篤,但結果也像那宋人一樣都化作徒勞。失敗乃是與俗相違,也正像那宋人一樣。因此,詩人索性把“宋人”換成了“我”。對寫此詩時的詩人來說,這個“我”乃是別一個自我,過去的自我,那個留在歷史坐標上的自我。把這樣一個自我作為寓言的主人公,一個與俗相違、百般努力而終于無可奈何的失敗人物,這富有黑色幽默的自我嘲諷,是詩人對那一個自我進行嚴肅、冷靜的反思后所發的。“瓴甋夸玙璠,魚目笑明月”,以及“《陽春》、《巴人》之別,連用幾個精彩、鮮明的比喻,進一步揭示了自己失敗的原因。流俗的可悲可笑,自己的孤芳自賞,躍然紙上。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睂δ呈挛锏膶徱暎仨毰c該事物之間有一定的距離。否則,對該事物的情貌的認識就很難全面、徹底。這種距離,不僅是指時空上的,更指情感上的。詩人“棄絕人事,屏居草澤,守道不竟,以屬詠自娛”。“永嘉初,復征為黃門侍郎,托疾不就,終于家”(《晉書·張協傳》)。過去的仕宦生涯已成歷史,他也不再有入世出仕之意了,成敗得失,功名利祿,已不復縈懷。他與昔日的仕宦生涯與過去或當時的世事之間都有著相當的距離。正是如此,他才能冷靜、公正、全面、徹底反思、審視和分析,從而看透世俗,領悟哲理。他清醒地認識到,在這庸愚當道、賢能鄙棄的“昏迷”時代,才智之士要想發揮自己的才能以一展抱負,是安全不可能的。即使付出了極大的努力,結局的悲劇也是無法避免的。因此,全詩雖然有一種深沉的悲劇感,但看不到詩人有多少憤切激烈的情懷,而更多的哲人的冷眼旁觀,默察深思。
此詩所寫是詩人的反思、審視和分析。正因為如此,詩中理語為多,而不是像其他詩那樣多情語或景語。先秦諸子散文論道析理,多借助寓言故事和比喻,此詩也是如此?!百Y章甫”和“郢中歌”兩個寓言故事有比喻的功用。而“瓴甋夸玙璠,魚目笑明月”的比喻,其實也帶有寓言的性質。寓言和比喻,都富有形象性,這就可以避免質木無文的說理,收到形象感人和以理服人相結合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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