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黃墨谷

題潮陽張?jiān)S二公廟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氣分，士無全節(jié)；君臣義缺，誰負(fù)剛腸。罵賊張巡，愛君許遠(yuǎn)，留取聲名萬古香。后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 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使當(dāng)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留芳。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xì)思量。

文天祥

張?jiān)S二公，乃張巡、許遠(yuǎn)。唐安史之亂，二公合力守睢陽(今河南商丘市)，屏障江淮，唐得江淮財(cái)用以濟(jì)中興。張?jiān)S雙廟本在睢陽，韓愈曾撰《張中丞傳后敘》，表彰張?jiān)S功烈。元和十四年(819)，愈以諫迎佛骨，貶潮州刺史，問民疾苦，開設(shè)鄉(xiāng)校，潮州遂為文化之邦。后來，潮人思韓，乃建書院，廟祀，皆以韓名。又以韓愈為張?jiān)S之知己，并為張?jiān)S建立祠廟。張?jiān)S雙廟建于北宋熙寧年間(1068－1077)，位于潮陽縣東部之東山山麓。據(jù)《永樂大典》卷五三四五潮州府《隆潮陽縣志》著錄元潮州路總管王用文《刻文丞相謁張?jiān)S廟詞跋》云：“丞相文山公題此詞蓋在景炎(南宋端宗年號)時也。三宮北還，二帝南走，時無可為矣。赤手起兵，隨戰(zhàn)隨潰，道經(jīng)潮陽，因謁張?jiān)S二公之廟，而此詞實(shí)憤奸雄之誤國，欲效二公之死以全節(jié)也。……予守潮日，首遺人詣潮陽致祭，仍廣石本，以傳諸遠(yuǎn)。”據(jù)王用文之跋文，景炎距文丞相被俘只一年耳。

上片首韻三句，第一、二句，四字對起“為子死孝，為臣死忠”，乃發(fā)議論，奇句“死孝”是陪襯，偶句“死忠”才是此詞重點(diǎn)。陳垣《通鑒胡注表微·臣節(jié)篇》云：《公羊莊四年傳》：“國、君一也”，故古時忠于君即忠于國。所謂忠于國者，國存與存，國亡與亡。”但儒家并不講愚忠愚孝，如《孟子·梁惠王上》云：“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者。”當(dāng)?shù)碌v二年(1276)正月二日，文天祥出使元營被扣留，二十一日謝太后派宰相賈余慶等赴元營奉降表時文天祥即抗節(jié)不屈，其《指南錄·使北》有詩云：“初修降表我無名，不是隨班拜舞人。誰遣附庸祈請使，要教索虜識忠臣。”可見文天祥詞中之“為臣死忠”，并非忠于一家一姓，而是忠于民族國家，故下句云“死又何妨”，視死如歸，從容不迫，足見其半生學(xué)養(yǎng)之淵博。次韻四句：“自光岳氣分，士無全節(jié)；君臣義缺，誰負(fù)剛腸”，此韻四句扇對，才破題，先敘述唐安史之亂起，朝廷不見盡忠報國之烈士，而多無恥降敵之禽獸。士風(fēng)掃地，大義何在!“光岳”，光者三光日月星，岳者五岳。后文天祥作《正氣歌》，開篇亦云：“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在地為河岳，在天為日星”，可參閱。“剛腸”，喻剛直，《文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剛腸嫉惡。”第三韻三句“罵賊張巡，愛君許遠(yuǎn)，留取聲名萬古香”，至此韻，才入題寫“張?jiān)S”，以上兩韻，乃為“入題”作鋪敘。第一、句，各四字對仗，以剛勁的筆力，堂堂的氣勢，贊嘆張巡、許遠(yuǎn)的英烈。史載張巡每戰(zhàn)大呼罵賊，眥裂血面，嚼齒皆碎。城破被俘，當(dāng)面罵叛軍，叛軍以刀抉其口。許遠(yuǎn)則寬厚長者，兩人皆從容就義。第三句“留取聲名萬古香”，語意雄邁，高唱入云，贊頌張?jiān)S取義成仁的至上精神。亦《正氣歌》中“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之義。結(jié)拍三句“后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第一句“后來者”三個字，是史筆，時間概念，極感慨，又入議論，是有所指，意謂當(dāng)臨安陷落，宋亡之際，叛國投降者多，上自謝后，下至賈余慶之流，何可勝數(shù)。后三句，指責(zé)他們沒有張?jiān)S二公那種高風(fēng)亮節(jié)，而不失操守，意志堅(jiān)勁，如百煉之鋼。

下片首韻二句，“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再入議論，儒家重自強(qiáng)不息，生生無已，《易·乾傳》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文天祥指出，人的生命有限，“翕歘”(音xīxū)，作迅疾解，“云亡”，“云”字助辭，有義，作“立即”解，意謂人之一生迅疾即逝，“好”作善解，善自為之，“一場”，是自始至終，意謂，人生在世，應(yīng)為國為民轟轟烈烈干一場事功。次韻三句“使當(dāng)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留芳”，這一韻是和首韻對比寫法，意謂假使當(dāng)時張?jiān)S二公不是自強(qiáng)不息，為民為國，而是貪生怕死，那一定受人唾罵，那里能留芳受人尊敬。第三韻用內(nèi)轉(zhuǎn)筆法，正面歌頌：“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此轉(zhuǎn)筆力千鈞，境界闊大，氣象萬千。“古廟”，空間概念，“幽沉”，深隱古意，“儀容”，是舍生取義人物的儀容，“儼雅”，“儼”，矜莊令人生敬，《離騷》：“湯武儼而祗敬兮”；“雅”，言威儀之美，《史記·司馬相如傳》：“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第三句“枯木寒鴉”，寫景物極凄清，“幾夕陽”，是“時間”概念，這三個字和“古廟”這個“空間”與寫這首詞的民族英杰，構(gòu)成一首雄壯的史詩，一幅壯烈的歷史畫卷。煞拍：“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xì)思量。”這個結(jié)束語，包涵的意蘊(yùn)甚多，主要表現(xiàn)文天祥對奸雄誤國的極端痛恨，極端的蔑視。

文天祥此詞與其《正氣歌》同為愛國主義的詩歌杰作。當(dāng)其被執(zhí)至大都，從容就義之際，尚留下《絕筆自贊》云：“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由此可見，文天祥平生讀古人書，尚友古人。對張?jiān)S二公之視死如歸，為國為民取義成仁，備極崇敬。此詞所凝聚之愛國精神，實(shí)有其感動教益生生無已的力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