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虛中·迎春樂》原文賞析
立春
寶幡彩勝堆金縷,雙燕釵頭舞。人間要識春來處:天際雁,江邊樹。故國鶯花又誰主?念憔悴、幾年羈旅。把酒祝東風,吹取人歸去!
我們掀開的一頁,是中國封建史上又一次民族紛爭、南北對峙、政權更迭,攪得干戈浩蕩、地覆天翻的一頁。由黑龍江地區“狩獵”到汴京(開封)活生生擄走了北宋徽、欽二帝的女真族首領們,得意洋洋、鷹視虎嘯地確立了金朝的軍事優勢,開始了與南宋小朝廷長達一百二十年之久的對峙局面。中國各族人民被更深地推向了血與火的淵藪。宇文虛中初仕宋,南宋高宗建炎二年奉使至金,從此被羈,一去不返。這不是個別現象。兩宋之際被金人扣留的宋使為數甚多,足見女真首領趾高氣昂得根本不想同漢人講一點點道理。于是才有了宇文虛中、吳激等人《哀江南賦》式的傾吐危難之苦、家山之思、滄桑之感的詞作。有趣的是,不講“道理”的金朝統治者竟然讓這些特殊俘虜長吁短嘆、淚灑詞箋、傷心千古、呼天搶地地鬧著要“歸去”;假如沒有這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文化政策”,蘇東坡的“銅琶鐵板”是不可能“北行”、開有金一代之詞風的。當然,大“規矩”還是相當嚴厲的。皇統六年(1146),宇文虛中、高士談等人以陰謀復宋罪被殺,就是血寫的證明。
這首《迎春樂》,便是從那種“寬猛相濟”的夾縫中進發出來的哀歌。
冬去春來,大自然的萬紫千紅是不管人世間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執著地要向南疆北國、千山萬水奮力進軍的。立春,是春天的華誕。若在和平時期,人們總要盡情慶祝一番,因為它孕育著一年的豐收和希望。我國唐宋以來,每逢立春日,民間以小紙幡戴在頭上或系在花下,慶祝春之來臨。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立春”條載:“春日,宰執親王百官皆賜金銀幡勝,入賀訖,戴歸私第。”一時間寶幡彩勝,招搖過市,有金質的、金裹銀的、羅帛作的,委實是堆金堆縷,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參見宋周密《武林舊事·立春》)。看來,無論是風雨飄搖中的北宋朝廷,還是偏安一隅的南宋當權者,都頗有一點及時行樂、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涵養”。民間自當別論。老百姓含辛茹苦,總是熱切地祈求和平,祈求春光永駐。他們“春幡雪柳,各相獻遺”(《東京夢華錄·立春》)的那情景,恰如辛棄疾所形容,“蛾兒雪柳黃金縷”(《青玉案》),十分樸素、融和。至于民間女子,更是別出心裁,“立春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荊楚歲時記》),好一番“共喜釵頭燕已來”(歐陽修《春日帖子》)的動人情致!這一切,對于宇文虛中輩說來,俱成已往。立春,帶給他們的只是加倍的心靈苦寒和酸痛。遙望故園、故國,他們越發珍惜昔日的春光春色,越發思念那金的、銀的、紙的、絹的交相錯雜、光彩迷離、共慶“春日載陽”的一片喧騰。美好的記憶的余溫,溫暖著失群孤雁的冷得發顫的心。很自然,本詞開首便推出了熱熱鬧鬧的兩句:“寶幡彩勝堆金縷,雙燕釵頭舞。”
“人間要識春來處”,是承上啟下的一句。在詞人看來,只有故國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春神,是戴著寶幡彩勝,攜著歡慶立春的聲聲笑語,從繁衍大宋臣民的多災多難而又生生不息的土地上翩翩而來的。那里,才是無限春光的源頭。這當然帶有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作者生于動亂,困厄、恥辱、危難加諸其身,不能不體察到昔日繁華下的種種辛酸、苦痛、傷痕和淚水;但此時此刻,一切都失去了,失去的東西倍覺珍貴,故詞人情不自禁地把故國的春天想象得盡善盡美。此乃人之常情。有誰在母親逝去之后還細數母親什么時候委屈過自己、打過自己的屁股呢?只有無窮的思念。只有朝花夕拾般的執拗的追尋。宇文虛中找到了什么呢?他找到了“天際雁”、“江邊樹”。前者是運動的,后者是相對靜止的,一動一靜,相輔相成,巧妙地構成了揭示春之源頭、春之蹤影的“座標”。常言道:“八月十五雁門開,雁兒腳上帶霜來。”南飛雁是冬天的使者。詞人眼下眺望的是打前哨的飛往北方的春雁,它們從南方來,應知南方之春事,應將春風春雨春光春色引到苦寒的北國(含蓄而又大膽的抒懷)。江邊樹,泛指南方的江流和春樹。此乃綰系萬縷情絲的一種理想物象,唐張若虛曾用它收拾春、江、花、月、夜:“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宇文虛中同樣是魂系江樹、魂斷江樹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春色又滿江邊樹,然而,“我”卻不能“歸”,不能“還”!此情誰解?此意誰度?此味誰識?
要之,上片回環反復、一唱三嘆的是:春神已降,在喜氣盈盈的寶幡彩勝間,在春雁的拍打長空的羽翼上,在縈繞江樹的剪不斷理還亂的綿綿情絲里……這是用魂度關山、目送千里的感情“長鏡頭”奮力追攝的心靈圖像,盡管恍惚迷離,但畫外音卻鏗然有聲:春在南方,春在故國,人們啊,你識得此理么?!
下片緊銜“江邊樹”。膾炙人口的丘遲《與陳伯之書》云:“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宇文虛中不比當年歸降北魏的陳伯之,無須“丘遲”們規勸、啟發和誘導,內心本來就騷動著強烈的故國之思,所以,一提及“江邊樹”馬上就想到了“故國鶯花”。“又誰主?”目下是誰人在調護鶯花、相看兩不厭呢?問得急切而又主動。是自我設問,也可理解為詢問身在故園、無比幸運的“丘遲”們——你們因何不托雁傳書給我捎來一點“鶯花”的消息呢?請注意,這里又出現了一處節令上的“誤差”。上片之春雁,應在春分后飛往北方,詞人令它提前兩個節氣(雨水和驚蟄)啟程,有點迫不及待;這里,又將“暮春三月”的群鶯、雜花提前到立春日加以審視和探詢,更顯得思鄉心切,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作者似乎覺察到自己問得有些個突兀,故即刻發表聲明:“念憔悴、幾年羈旅。”這幾年羈留金邦,不死不活,心力枯竭,面目憔悴,過的是什么日子啊!知我心者應當體諒我的苦衷。度日如年的人怎能不“魂一夕而九逝”?很明顯,這里用“過去——現在——未來”各個時刻依次延伸、表現寬度的“空間時間”概念來檢視,是很不夠了;只能著眼于“心理時間”,看詞人怎樣打破慣常的時間序列,將過去的印象、現在的感受和未來的揣度交融在一起,疊印在一起,從而透示出一種感情的力度和節奏。本詞在這方面處理得相當自然巧妙:在有序而無序中,在飄動而沉穩中,俯仰自得,斡流而遷,終于將一曲心靈的悲歌嘈嘈切切地推向了高潮:“把酒祝東風,吹取人歸去!”
東風,指春風。東坡望月,醉醺醺地要“乘風歸去”;李白思念長安,高歌“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看來,精誠所至,風亦多情。宇文虛中羈留日久,苦不得歸,只好向春風祈求:愿能脅下生雙翼,隨風飛到春來處!他的愿望實現了沒有?前文已述,他被害于皇統六年,再也沒有能夠見到寶幡彩勝、群鶯、雜花和綠茸茸的江南春草,再也沒有能夠重睹故國之旗鼓!春風盡管有意,但也無力將他吹出有形的牢籠。聊堪慰藉的是,詞人的心早已隨春風而去,他在這首詞中發出的悲愴激越的“歸去”的聲音一定已經縈繞在江邊春樹的枝頭,融匯在鶯歌燕語之中……這是那一時代富有代表意義的聲音,共鳴者甚多。就在宇文虛中被害三十年后,“山深聞鷓鴣”的辛棄疾就以整個魂魄聽到了一聲聲“但南不北”的鷓鴣的啼鳴。這“鷓鴣”,大概就是宇文虛中一類死難者“其志懷南”的精神化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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