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書信《致曹靖華》原文與賞析
汝珍兄:
十四日信早到,近因忙于譯書,所以今日才復。它兄文稿,很有幾個人要把它集起來,但我們尚未商量。現代有他的兩部,須贖回,因為是豫支過板稅的,此事我在單獨進行。
中國事其實早在意中,熱心人或殺或囚,早替他們收拾了,和宋明之末極像。但我以為哭是無益的,只好仍是有一分力,盡一分力,不必一時特別憤激,事后卻又悠悠然。我看中國青年,大都有憤激一時的缺點,其實現在秉政的,就都是昔日所謂革命的青年也。
此地出板仍極困難,連譯文也費事,中國是對內特別兇惡的。
E.君信非由VOKS轉。他的信頭有地址,今抄在此紙后面。記得他有一個地址,還多幾字,但現不在手頭。兄看現在之地址如果不像會寄不到,就請代發,否則不如將信寄來,由我自發。
寄辰兄一箋并稿費單,乞便中轉交。我們都好,勿念。
此祝
平安。
豫 上六月廿四日
【析】 這是魯迅對曹靖華6月14日信的回復。14到24日的十天中,卻發生了瞿秋白英勇就義的重大事件。如果說,革命同志對國民黨這一殘暴的法西斯罪行無不“憤激”的話,那么魯迅除“憤激”之外,還有著更深沉更遠大的思索與不安。這不只是他與瞿秋白從1932年會面后,即過從甚密,在不少重大原則問題上,見解一致,并肩戰斗,配合默契;而且以引秋白為“同懷”而自豪。眾所周知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就是明證。這封回信就是以秋白的被害所引發的感觸為中心內容的。它既對黑暗中國社會現實的本質,予以深刻剖析;又十分形象地張揚了魯迅韌性戰斗精神的實質和內涵。它不是一封平常的信。
如前所述,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同志英勇就義于福建長汀。“它兄(即瞿秋白)文稿,很有幾個人要把它集起來。”點明了秋白的遇難及其反響。這兒的“很有幾個人”就是指那些置生命危險于不顧的人;就是要用出版烈士的集子的實際行動,表示其悼念深情的人。至于收集文稿中一些瑣屑具體的事情(包括拿出一點資金等),魯迅都留給自己“單獨進行”了。于此不只再現了魯迅對于秋白尊敬、懷念之真情;也表現了魯迅精神之一斑。
全信的中心是第三自然段。它只有三句,但卻揭示了極其深刻的內容。首先,揭示了中國社會黑暗的反動本質: 就是對于那些 “熱心” 于國事的人,必施之以“囚”或“殺”。這是中國反動的統治階級一脈相傳的衣缽。魯迅經歷和目睹過1926年 “三一八”慘案,1927年“四一二”大屠殺,1931年“左聯”五烈士遇難,1933年“民權保障同盟”執行委員楊銓(杏佛)遇刺身亡……他 “紀念”過,也大聲疾呼,奔走營救 (無效)過; 也竭力 “忘卻” 過,但殘酷的現實的血,逼得他不能不“又為斯民哭健兒”了。現在是1935年了,卻又來了秋白就義的事。但因為 “早在意中”,所以既無淚,也寫不出 “紀念”“忘卻”的文章了。事實反復證明的是這樣一條階級斗爭的真理:“斗爭正未有窮期,老譜將不斷襲用”。魯迅通過秋白遇害這一件事,再一次從階級和階級斗爭的理論高度,指出了黑暗社會的反動本質,顯示了魯迅高超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
其次,表明自己的態度。“哭是無益的”。因為魯迅不僅哭過,而且不只哭過一次。怎么樣呢?真是“屠伯們逍遙復逍遙”。只有腳踏實地,“有一分力,盡一分力”,才是堅持斗爭最有效又最具體的實際行動,也是對于早逝者的最好悼念。所以他直言不諱地批評了“一時特別憤激,事后卻又悠悠然”的錯誤傾向。因為激烈得快,也平和的快,正是不少中國人常犯的毛病(甚至是一種“劣根性”)。在這里,再一次顯示了魯迅韌性戰斗精神的光芒和實干苦干的求實態度。
最后,指出 “現在秉政的” 而其實即是昔日所謂“革命青年”,是不能指望他們干出一兩件根本改變黑暗現實的事情的。因為他們正存在有憤激一時“事后卻又悠悠然”的缺點。甚而至于他們就在制造新的黑暗,這就是告誡人們,黑暗還將繼續下去,必須作出持久斗爭的打算與安排。“憤激”不成,急躁也難于奏效,只能“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斗”,這才是最值得敬仰的。
由于魯迅與曹靖華交往頻繁,比較了解,親近,故能以平直的語言,直抒胸臆。通覽全信,層次清楚,重點突出,感情真摯;議論的語言,剴切簡明,深刻雋永;敘述的語言,明白如話。總之,既析理又敘情,析理深敘情長,是這封信的獨有風格和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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