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廷式·翠樓吟》原文賞析
歲暮江湖,百憂如搗,感時撫己,寫之以聲
石馬沉煙,銀鳧蔽海,擊殘哀筑誰和?旗亭沽酒處,看大艑、風檣軻峨。元龍高臥,便冷眼丹霄,難忘青瑣。真無那,冷灰寒柝,笑談江左。
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試拈梅朵。苕鳩棲未穩,更休說、山居清課。沉吟今我,只拂劍星寒,欹屏花妥。清輝墮,望窮煙浦,數星漁火。
光緒二十一年(1895),文廷式因甲午戰爭后馬關條約事,嚴劾李鴻章。李鴻章恨廷式甚,欲中以奇禍。盛昱知其謀,勸廷式少避,乃乞假南歸。曾至江蘇、上海等地。這首詞可能寫于此時。詞意如小序所云:作者歲暮身處江湖,卻無法忘懷國事,各種憂愁,令人腹心如搗。他十分痛苦,寫了這首詞。
上片開頭五句,寫甲午海戰時的景況。“石馬沉煙,銀鳧蔽海,擊殘哀筑誰和?”意謂中日甲午海戰,戰況不佳,作者為此擊筑哀歌,無人理解。漢代名將霍去病墓前有石刻人馬。霍去病曾六次出擊匈奴,涉沙漠,遠至狼居胥山。漢武帝為之建造府第,去病辭謝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后人每逢抗擊外族侵略,常思及之。“石馬沉煙”,意謂當朝沒有象霍去病那樣英勇抗敵的將領。銀鳧,白色的水鳥。此處比喻海軍艦艇。當時北洋海軍有很多艦只,故云“銀鳧蔽海”。筑,古代弦樂器名。《史記·刺客列傳》載:荊軻既至燕,日與善擊筑者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于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后世言慷慨悲歌,每引荊高擊筑故事。筑聲易使人生悲,故云“哀筑”。荊軻刺秦王未成,被殺,“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宋子以為上客,“使擊筑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擊殘哀筑誰和”,意謂缺少知音者。“旗亭沽酒處,看大艑、風檣軻峨。”意謂海濱飲宴之地,戰船云集。旗亭,市樓。古時建于集市之中,上立旗為觀察指揮集市之所,后代指酒樓。大艑,大船。軻峨,高貌。劉禹錫《堤上行》:“日晚上樓招估客,軻峨大艑落帆來。”此處暗用劉詩之意,諷刺李鴻章所率北洋海軍,空有“銀鳧蔽海”,大艑軻峨,戰艦不少,但卻不能御敵,甲午海戰,敗于日本海軍之手,“落帆”歸來。下面說,由于朝廷昏瞆,作者雖有愛國之志,卻不得伸展。雖已乞假離職,身為湖海之士,卻仍然難以忘懷國事。故云:“元龍高臥,便冷眼丹霄,難忘青瑣。”元龍,作者自況。三國陳登字元龍,深沉有大略,歷任廣陵、東城太守,以平呂布功封伏波將軍。有次許汜去看望他,他認為許汜沒有“憂國忘家”之志,看不起這個“求田問舍,言無可采”的俗士,“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臥下床”。詳見《三國志·魏志》。后世常以元龍比喻有志之士。元龍高臥,意謂自己已不在朝廷。辛棄疾《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云:“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此處暗用辛詞之意。丹霄,指高空。青瑣,漢代宮門上鏤刻的連環花紋,涂以青色。后借指宮門,引申指朝廷。
歇拍“真無那,冷灰寒柝,笑談江左”,字面上似乎很曠達,很善于自我排解,其實,這一“笑”,更寫出了作者深沉的痛苦。無那,無奈。奈何,急讀為那。冷灰寒柝,寫歲暮寒夜凄冷之景。冷灰,謂取暖的炭火已經燃盡熄滅,化為寒灰。亦以自述失望心情。韋應物《秋夜》:“歲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寒柝,寒夜的柝聲。江左,長江以東之地,即今江蘇等地。文廷式為了避免李鴻章的迫害,乞假南歸,曾至江蘇。
下片寫自己意見不被采納、不能挽救國家危亡的痛苦心情。“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試拈梅朵”,笴,箭桿。聊城,縣名,在山東。《史記·魯仲連列傳》載:戰國時,燕將攻占聊城,齊將田單欲收復聊城,歲余不能下。魯仲連給燕將寫了一封陳說利害的信,縛在箭上,射入城中。燕將見魯連書,自殺。田單遂屠聊城。呵手,歲暮天寒,手指僵冷,不夠靈便,呵氣使暖。這句說:即使一封書、一枝箭就能為國家立下不尋常的功績,名傳后世,又能怎么樣呢?算來還不如呵暖手指,拈梅欣賞,以求一時愉悅。這是牢騷話。表面看來超脫,實則表達了作者元龍高臥,難忘青瑣的痛苦心情,與上片結尾處那痛苦的一“笑”相接。這樣過片,銜接自然,詞意貫一,技巧甚高。“苕鳩棲未穩,更休說、山居清課”,寫自己處境甚危,心情難以平靜。苕鳩,棲宿在脆弱的葦苕上的鳩鳥。《荀子·勸學篇》:“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苕,蘆葦頭部的花。蘆葦頭大桿細,風吹易折,鳩系巢于此,自易危亡。清課,釋家日行的課程。文廷式當時被李鴻章所恨,欲中以奇禍,處境甚危,故自比“苕鳩”。這句既寫了作者的處境與心情,也隱約地表達了對于大清江山的憂慮。當時的清王朝已如蒙鳩系巢之葦苕,隨時都可能被風吹折。作者身處此境,哪有心情去“山居清課”呢?作者時時在為王朝命運憂慮,心境難平,卻又無能為力,只能拂拭著寶劍,閑倚著屏風,在通宵難眠的月夜中,痛苦地遠望著月色朦朧的江水,看那星星點點的漁船燈火,聊以排遣愁思。“拂劍星寒”,拂拭寶劍,發出流星一樣的寒光。晉崔豹《古今注》上:“吳大帝有寶刀三,寶劍六,……四曰流星。”《典論》載,魏太子曹丕造百辟百劍,“光似流星”。古詩詞中常以看劍、拍劍等表示作者懷才不遇、憤懣不平的心情,未必真有看劍、拂劍之事。“欹屏花妥”,此處意為斜倚屏風。古詩文中倚闌、倚杖、倚門、倚閭等,常表示沉思或惆悵之情。花妥,花墮。杜甫《重過何氏》:“花妥鶯捎蝶,溪喧獺趁魚。”《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十引《三山老人語錄》:“西北方言,以墮為妥,花妥即花墮也。”“清輝墮”,謂月亮西沉。作者痛苦沉吟,直到月亮西沉之時,猶難成寐,起望煙浦,見數星漁火,不勝遐思。這個結尾“以景結情”,使人細加吟詠,覺有無窮意味。
中國知識分子,常常懷有憂患意識。“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進亦憂,退亦憂”(范仲淹《岳陽樓記》)。近代中國,內憂外患,危機四伏,更使有理想、有志氣的愛國人士充滿憂患意識。文廷式頗有代表性。他即使身處江湖,依然時時憂國。“百憂如搗”四字,是全詞的概括。他在詞中不僅寫了憂國之情,也表現了自己的人格。擊殘哀筑,冷眼丹霄,呵手試拈梅朵,清夜望窮煙浦,寫得一波三折,把一個不愿同流合污,與世浮沉,而又時時關心著國家命運的愛國志士的形象,刻劃得栩栩如生。因此,葉恭綽擊節贊賞:“氣象穎異,彊村(朱孝臧)所謂‘兀傲固難雙’也”(《廣篋中詞》)。
上一篇:《張翥·百字令》原文賞析
下一篇:《虞集·蘇武慢》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