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島·渡桑干》中外哲理詩賞析
客舍并州已十霜, 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干水, 卻望并州是故鄉。
《渡桑干》一詩,據李嘉言先生考證,是中唐詩人劉皂的作品,題作《旅次朔方》。但多數人習慣把它歸到賈島名下,這里從眾,仍把《渡桑干》當作賈島的作品解讀。這是一首寫出了復雜難言的人生況味的佳作,詩中傳達出了具有典型意義的心理感受。
《渡桑干》形象地展示了物理、心理兩種距離。距離是一種空間概念,客觀存在的物理距離是不能任意改變的。但心理距離就不然,它依主體心靈對客體的不同感受而定,也就是依據主體和對象的親和融洽程度而定。親和融洽雖遠猶近: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反之雖近猶遠:“長安無相識,百里是天涯”。所謂“天上人間之感,咫尺天涯之恨”,原不必定要一在天上一在人間,咫尺之間,如天塹不能逾越,在心理感覺中,這咫尺的間隔也就無異于天涯一般遙遠了。當代詩人顧城的《遠和近》極為簡潔地表現了兩種悖異的距離:“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云//我感到/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就物理距離而言, “你”和“我”近而和云遠;但就心理距離而言,則“你”和云近而和“我”遠;因為“你”和“我”、人與人之間存在著隔膜,而“你”和大自然之間有著一種本能的契合。在《渡桑干》中,作者十年客居并州(太原),只是權當作棲身之所而已,身在并州,心卻飛向咸陽(指長安,賈島久居長安,視同故鄉)。十年之中, 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鄉,就物理距離而言,作者身邊就是并州;但就心理距離而言,卻是咸陽裝在作者心中。和一個地方的遠近,主要就是和一個地方的人的遠近,身在他鄉,心在家鄉,主要是因為家鄉有骨肉親朋;思鄉之情的主要內涵就是思親,產生游子他鄉之感就是因為身邊沒有親人。所以,游子和他鄉身近而心遠,和故鄉身遠而心近。這不只是賈島一個人的體驗,古今離鄉背井之人都有同感。當然, 《渡桑干》后兩句,由于客觀條件的變化,引起主觀感覺的變化,北渡桑干河回望并州時,方才感到和度過十年歲月的并州竟也生出了絲絲情縷,別并州就象別故鄉一樣,這時在心理上和并州近了,但身已遠離并州了。
《渡桑干》一詩還成功地傳達出了作為“社會存在物”的人,那種不由自主的命運感。不愿離鄉辭親,卻不得不離鄉辭親;不愿久客他鄉,卻是漫長的十年客居。日思夜想,夢繞魂牽,天可憐見,也該讓詩人回鄉和親人團聚。可是,人世之冷酷和現實之無情充分表現為:熬過漫長的十年后,不但不能回鄉,反而“離家日益遠”,連久客之地也難以再居住下去,“游子已嘆身是客,況客中又作長別離”,人的生存大約就是這般無奈,這般尷尬、難堪。“無端”沒來由地,無緣無故地。桑干河即永定河上游,在太原以北數百里之遙,過了桑干河,就是荒涼的塞上了。作者無端北走的原因,這里不作過細考究;從更寬泛的意義上來理解,人在面對社會這一巨大的異己力量時,作為被動的存在物,往往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社會的全部殘酷性就在于它是讓人的全部希望和憧憬落空,它總是逼使人向著與主觀愿望相反的方向身不由己地走去。像一片落葉,像一棵蓬草,人生在世,真難預知生活的風會把自己吹向何方。日夜縈懷的事,長期努力的目標,不僅不能實現,有時竟是你越在主觀上強烈地追求,客觀上就變得越發遙遠。就像詩中所寫,十年盼歸,“今非不能歸,反北渡桑干,還望并州又是故鄉矣”(王世懋《藝圃擷余》)。
誤會喚醒并加深人生的失落感,也是《渡桑干》一詩傳達出的復雜心理體驗。真正的失去了,才會產生了對虛假的誤會。蘇軾《蝶戀花》所寫“墻外行人”對“墻內佳人笑”的誤會,是因為奔波在外的“行人”渴望得到溫情的愛撫;同樣,當代臺灣詩人鄭愁予的《錯誤》:“達達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錯”在那位失去了愛的江南女子,把“過客”誤認為“歸人”。“誤會”喚醒的是心中更為強烈的失落感。賈島《渡桑干》“卻望并州是故鄉”,正因為真正的故鄉歸不得,才不得已在并州客居十年,而今,連“旅居十年,交游艱愛與故鄉無異”的第二故鄉并州也住不下去了,又要北渡桑干河向更遠處浪跡。正因為有家難歸,才產生久客之地如同故鄉的錯覺,這種誤會的深處,是對回歸真正故鄉的徹底絕望。此詩寫久客不得歸,誤認他鄉為故鄉;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之一則寫久別還鄉,卻被誤為“客人”,處故鄉如在他鄉;兩首詩中的誤會似相反而實相成,都是一種包含著深深的失落感的普遍人生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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