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翥·百字令》原文賞析
蕪城晚望
碧天向晚,遠云開、疑是江南山色。渺渺孤鴻殘照外,獨上高城望極。雞散臺空,螢沉苑廢,龍去溝無跡。英雄安在? 千秋恨血凝碧。
我欲攜酒重來,佛貍祠下,字暗蒼苔石。社鼓神鴉渾不見,一片青青薺麥。夜月瓊枝,春風水調,肯慰淹留客?翩然歸去,天風扶下雙舄。
這是一首即景感興之作。“蕪城”,古城名,即廣陵城,故城在今江蘇省揚州市江都縣境。南朝時宋竟陵王劉誕據廣陵反,兵敗而死,以致城邑荒廢。鮑照曾作《蕪城賦》諷之,因名蕪城。其沿革詳見《讀史方輿記要》、《嘉慶一統志》等。唯其歷史悠久,且幾經興廢,過往的騷人雅士往往憑吊古跡,油然生感,慨然興嘆。本篇作者亦是如此。據《元史》本傳,作者“少時負其才雋,豪放不羈”;及壯,始“閉門讀書”。當他“以詩文知名一時”后,曾“薄游維揚,居久之,學者及門甚眾。”本篇或即作于其時。
詞以“蕪城晚望”為題,開篇“碧天向晚”三句即著力展現“晚望”時躍入作者眼簾的景色: 余霞散綺,長天一碧,逸邐于遠空的彩云不斷開合變幻,恰與“江南山色”相似。如果說這三句寫景還不失清麗的話,那么,緊接著,“渺渺孤鴻殘照外,獨上高城望極”這兩句則由清麗一變而為衰颯。“孤鴻”而兼“殘照”,景象已是傷心慘目之極,而“孤鴻”前又以“渺渺”二字相疊,就更增加了一種迷離、冥茫之感。在這種氛圍中,作者“獨上高城望極”,該懷著怎樣一份孤寂、蒼涼的心境自不難想見。“望極”,是說他極目四望,試圖將蕪城的歷史遺跡盡收眼底。這正是他當此薄暮時分“獨上高城”的目的。城外是孤鴻奮力單飛的翼影,城上則是作者獨立不移的身影。很難說前者不是對后者的一種烘托與寫照。“雞散臺空,螢沉苑廢,龍去溝無跡”三句將眼中所見與心中所感糅合為一,托出深沉的黍離之思。蕪城,在歷史上曾是著名的繁華之地。不僅眾多的王公貴族視之為“銷金窩”和“溫柔鄉”,而且連以荒淫著稱的隋煬帝也曾經“欲取蕪城作帝家”。他們在此大興土木,修筑起一座座點綴著酒池園林的“人間仙苑”,然后便成日在仙苑中斗雞走馬,夸豪競富。就中,隋煬帝除營造“斗雞臺”外,還曾別出心裁地設置“放螢院”,征求螢火數斛,在夜游時放出。這當是這三句的本事。在隋煬帝這類昏君想來,自己貴為“真龍天子”,不僅此生能窮奢極欲,來世也當享盡榮華。然而,曾幾何時,他們便都身敗名裂,為后人笑。今日于蕪城登高遠望,但見當年的斗雞臺與放螢院已淪為一片廢墟,再也無從尋覓昔日的繁華景象,當然,也無從尋覓以“真龍天子”自命的隋煬帝的蹤跡——他早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化為不齒于人類的一抔糞土。這里,作者既對歷史上縱欲于蕪城的無道昏君作了委婉的譏諷,同時也寄寓了自己對江山興廢、人事代謝的無限感慨。“英雄安在?千秋恨血凝碧”二句由慨嘆昏君無道、繁華已歇轉而痛惜英雄長逝、功業成空,見出作者憑吊古跡時幽微而又浩茫的思緒。“恨血凝碧”,典出《莊子·外物篇》:“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而為碧。”后代詩文家常將志士仁人為正義事業所灑之血稱作“碧血”,如鄭元祐《汝陽張御史死節歌》即云:“孤臣既足明丹心,三年猶須化碧血。”在蕪城的歷史上,固然有昏君佞臣所留下的屈辱的一頁,但也有那些矢志報國、九死不悔的英雄們用熱血書就的壯烈篇章——他們于此抗擊強虜,抵御外侮,氣吞日月,光照河山,可惜由于昏君佞臣的百般壓制與迫害,他們壯志難酬,宏圖難展,最終只能赍志以歿,這就無怪蕪城會荒廢若此了。每念及此,作者便情難自遏。透過這飽含義憤的詞句,其仰天長吁、扼腕長嘆之態宛然若見。
下片繼續抒寫吊古傷今之情,但用筆卻更為深曲。“我欲攜酒重來”以下五句隱括辛棄疾《永遇樂》及姜夔《揚州慢》詞意。辛詞有云:“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姜詞則云:“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二詞所詠皆為紹興三十一年 (1161) 金主完顏亮率部渡江南犯事。這里,作者以之融化入詞,寄意正相仿佛。“佛貍”,為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小名。元嘉二十七年(450),他擊潰劉宋大將王玄謨的北伐之師后,曾在距蕪城不遠的瓜步山鑿山開路,設立行宮。此即所謂“佛貍祠”。但辛詞及此詞卻都是以“佛貍”喻指金主完顏亮。“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當作者滿懷思古幽情來到瓜步山上、佛貍祠下自斟自飲時,盡管當年的石碑猶在,卻已爬滿蒼苔,以致字跡晦暗,難以辨認,一望便知它已久經滄桑。不僅如此,而且“社鼓神鴉渾不見”,唯余“一片青青薺麥。” “社鼓”,本指社日祭祀時的鼓聲;“神鴉”,則是啄食祭品的烏鴉。古人通常以“社鼓神鴉”形容升平熱鬧的氣象。辛棄疾援之入詞,意在影射國人不思復仇雪恥,卻沉緬于眼前的茍安局面。而作者這里則反用其意,感嘆時下連這種升平的假象也無復得見,山上山下,城內城外,除了薺麥青青,便是青青薺麥。這樣措筆,不僅進一步暗示了景象的破敗與荒涼,而且借這破敗、荒涼的景象,進一步披露了作者的黍離之悲。“夜月瓊枝,春風水調,肯慰淹留客”三句改作設問之辭。“夜月瓊枝”云云,皆有所本:舊傳蕪城月色獨好,唐代詩人徐凝竟認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而“瓊花”,亦乃蕪城名產,相傳隋煬帝錦帆南下的目的便是為了觀賞“瓊花”;“春風”,取意于杜牧《贈別》詩“春風十里揚州路”;“水調”,則是隋煬帝開汴河時所制歌曲名,至唐代演為大曲,頗為流行,盛唐王昌齡有《聽流人水調子》詩,晚唐羅隱亦有《席上歌水調》詩。宋人又取大曲歌頭,另倚新聲,譜為“水調歌頭”。因此,這里的“夜月”、“瓊枝”、“春風” 、“水調”,都是染上了地方色彩,并積淀有一定的歷史內涵的意象。在作者想來,既然它們深得前代詩人的稱頌,大概能給我這久滯蕪城的他鄉之客以應有的安慰吧! 但這終究是一己臆測,不敢自必,故而便以設問出之。這三句不僅發想新奇,情辭懇切,而且在原有黍離之思中又糅入了身世之感——祈求安慰,是因為需要安慰; 而需要安慰,正說明他怛怛失意。撇開其他,僅由“淹留客”的自稱也不難窺破其中消息。但“夜月瓊枝”之類并沒有作者所想象的那樣多情。失望之余,作者只好作歸鄉之計:“翩然歸去,天風扶下雙舄。”“舄” (xì細) ,指鳧舄。語本《漢書·王喬傳》,王喬治縣頗具政聲,當其詣京朝覲時,帝異其數來而無車騎。偵知其臨至時,輒有雙鳧從東南飛來。伺鳧飛來,張羅捕之僅有一雙舄。后代因以“鳧舄”、“雙舄”或“雙鳧舄”用作縣令之故實,如駱賓王《踐鄭安陽入蜀》:“惟有雙鳧舄,飛去復飛來。”這里則是作者自指。“梁園雖好,終是他鄉之土”,何況自己客居已久的蕪城又這般荒涼、破敗,遠非“梁園”之儔?既然如此,何不乘風翩然歸去?顯然,作者歸心早萌,而此番“晚望”的所見所感,則使他歸意更決。詞于此結篇,既揭示了 “蕪城晚望”的必然結果,也提示了作者“晚望”后的情感趨向與行為趨向。
這是一首懷古詞。但作者結撰它,卻不僅僅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作為深受傳統文化熏染、重氣節、有修養的封建土大夫,作者身當異族統治時期,其心境無疑是孤寂而又蒼涼的。他既痛恨當年昏君誤國,又自傷不遇。但在當時的高壓政治下,所有這一切都難以直接吐露; 即便托言于懷古,也必須隱晦其意,閃爍其辭。這便是作者著力融合辛詞與姜詞、用筆殊為婉曲的原因。唯其用筆婉曲,才能給讀者味之愈甘、按之彌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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