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焯·滿江紅》原文賞析
乙巴之秋,誅茅吳小城東,新營所住,激流植援,曠若江村。歲晚凄寒,流離世故,有感老杜《卜居》之作,聊復(fù)勞者歌其事云。
竹隔橋南,有竹里人家小葺。依約似,浣花門徑,數(shù)椽幽僻。居近梅家新市隱,補吟桂樹東城植。念歲寒,何意老江村,今非昔。
懷 舊隱,三高宅。空遐慕,五噫客。嘆百年枯菀,一般陳跡。歸燕猶尋斜日壘,閑鷗且占滄波席。待到門、春漲棹歌來,漁榔集。
流離漂泊之人,筑室定居后,會產(chǎn)生一種安定感。大詩人杜甫在飽經(jīng)憂患、備嘗困苦之后,于成都西郭外的浣花溪找到一個安身處所,便喜不自禁,故有《卜居》、《堂成》 之作。但痛定思痛,回首往昔流離之苦,又往往感慨萬端。光緒三十一年乙巳(1905),鄭文焯在蘇州吳小城新營一室成時,心緒正是如此。于是,有感杜甫《卜居》之作,而為此詞抒
杜甫《 卜居》詩開篇即寫所居的地理環(huán)境:“浣花溪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本詞當(dāng)用此法,從新居形勝寫起。起句猶如先用一遠(yuǎn)鏡頭,拉出遠(yuǎn)景: 溪上流水潺潺,橋南綠竹護繞。然后將鏡頭拉近: 翠竹叢中掩映著一小小人家——這就是詞人的新居。新居有翠竹、小橋、流水,環(huán)境清幽。故說“依約似”杜甫浣花草堂般的“幽僻”。“數(shù)椽幽僻”,既是寫實。詞人另一首《鷓鴣天》曾紀(jì)其新居: “水竹依稀濠上園,蒼煙五畝絕塵喧。”《西子妝慢·吳小城》也說: “五畝之居,刻意林谷,既擁小城,聊當(dāng)一丘。涇之水又資園挽,可以釣游。不出戶庭,而山澤之性以適。豈必登姑蘇、望五湖,始足發(fā)思古之幽情耶。”都可互參。作者有意點出所居環(huán)境的“幽僻”,實寄寓一種隱逸情趣,即隱含陶淵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的超然自得之意。杜甫《卜居》詩也點明“林塘幽”在于“出郭少塵事”。詞人所居“幽僻”,自然也“少塵事”,“無車馬喧”,心境恬靜閑適。
用實筆寫新居形勝后,再用虛筆寫新居環(huán)境,后者同樣隱含著隱逸之趣。環(huán)境“幽僻”,又與隱者為鄰,室邊城東還種有高潔的桂樹。“梅家”,指漢人梅福。梅福原為南昌尉,后去官,隱居會稽,“變名姓,為吳市門卒”,《漢書》有其傳。后世寫棄官隱居,常用其事。左思《詠史》詩即謂“韓公淪賣藥,梅生隱市門”。中國古人素來講究擇鄰而居,詞人“居近梅家”,選擇與隱士為鄰,自然含有隱居之志。桂樹,高潔的象征。“補吟桂樹”,明寫新居環(huán)境,暗寓自我人格。
“念”字將詞意宕開,由描繪新居環(huán)境轉(zhuǎn)而抒發(fā)人生感慨。“小葺”清幽,人生有了安閑的處所,足可怡神養(yǎng)性,本該滿足。但“生于京都,長于豪華”的鄭文焯畢竟不同于顛沛流離一生的杜甫。杜甫在歷經(jīng)戰(zhàn)難、飄泊異鄉(xiāng)之際,能建一草堂,過上幾天“江村”的安定生活,他就感到怡然自足了。他的《江村》詩寫其心境道: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一切都是那樣悠閑自在。但慣于“豪華”的鄭文焯,“少日狂游,舊家歌舞” (《夜半樂·秋盡夜聞雨有懷》),老來卻獨臥“江村”,“流離世故”,一事無成,這是他“意”料不到而深感痛苦的。故新居落成的欣喜之余,即生悲感,包含他對自我一生榮辱、升沉的怨望和對貴族階級沒落的不滿。“歲寒”,既指時節(jié)已屆秋冬,又含老境凄涼之意,即點明詩序中的“歲晚凄寒,流離世故”。
下片從“今非昔”的痛苦中超脫出來。人“老江村”,已無進取之心,所謂“老來睡味甜如蜜,爛嚼梅花是夢痕” (《鷓鴣天》“水竹依稀濠上園” ) ,于是力圖在山水林泉中忘卻人生的苦惱,洗卻心頭的哀怨。詞人沉思道: 吳中三高士——范蠡、張翰、陸龜蒙不是飄然遐舉、隱居于湖山風(fēng)月嗎?嫉邪憤世的“五噫客”梁鴻最后不也是超脫塵世,與妻子同隱吳中了嗎?功高如范蠡者,尚且遁入五湖,何況“我”這“侶魚蝦而友麋鹿”之人呢!
沉思今古,富貴豪華都如一夢,帝王將相皆似過眼煙云,越苑吳宮、王侯第宅都成“枯菀”(通“苑”)、“一般陳跡”,唯有“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依舊自由自在,自得其樂。“百年枯菀”是紀(jì)實,指新居所在地的吳小城遺址。《西子妝慢·吳小城》詞序說: “吳小城白門,闔閭所作。秦始皇時守宮吏燭燕窟,失火燒宮,而門樓尚存,是知小城即吳宮之禁門。” “歸燕”、“閑鷗”,是虛設(shè)的意象。故宮燒毀而宮燕猶在,“歸燕”借以反襯“枯菀”的頹敗荒涼和人世滄桑的變化,詞意從劉禹錫《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脫胎而來。“閑鷗”,象征自由自在無榮辱羈絆。在歷史的沉思中,詞人意識到人生最好是象閑鷗一樣與世無爭,在“幽僻”清閑的環(huán)境中求得心靈的平靜,故嘆“枯菀”而羨“閑鷗”的游戲滄波。“今非昔”的身世之恨既在沉思中得到解脫,于是期待來春水漲,乘興與漁翁一起泛舟出游,象陶淵明那樣“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歸去來兮辭》) 以自適。“漁榔”,漁人驅(qū)魚的用具。柳永《夜半樂》詞“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即此用法。結(jié)句構(gòu)思衍自杜甫《卜居》的尾聯(lián): “車行萬里堪乘興,須向山陰上小舟。”杜甫草堂位于溪頭,門可泊船。詞人新居亦臨水,“一雨漂花可到門”,故聯(lián)想及之。結(jié)句既寫出主體的雅興,又點明新居環(huán)境,與上片“依約似,浣花門徑”相呼應(yīng)。
詞的結(jié)構(gòu)渾成,上闋著重寫新居形勝,兼含人生感慨,筆法有虛有實; 下闋側(cè)重抒發(fā)人生感受,而暗寫新居環(huán)境,用筆有明有暗。中國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在仕途不利,人生失意后,往往會喪失進取、拚搏的勇氣,而遁入恬靜閑逸的山水林泉,以保持個體人格的完善,求得心理的平衡。本詞即反映出這種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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