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運·滿江紅》原文賞析
朱仙鎮謁岳鄂王祠敬賦
風帽塵衫,重拜倒、朱仙祠下。尚仿佛、英靈接處,神游如乍。往事低徊風雨疾,新愁暗淡江河下。更何堪、雪涕讀題詩,殘碑打。
黃龍指,金牌亞。旌旆影,滄桑話。對蒼煙落日,似聞叱咤。氣懾蛟鼉瀾欲挽,悲生笳鼓民猶社。撫長松、郁律認南枝,寒濤瀉。
這是一首獻給民族英雄岳飛的頌歌,寫于庚子事變之后。當時,中華民族面臨一個新的危亡關頭。作者瞻拜岳祠,感慨萬千。
原作有一段自注: “道光季年,河決開封,舉鎮唯岳祠無恙。壬午扶護南歸,曾夢游祠下。”這為讀者理解這首詞,提供了一把鑰匙。由于作者光緒八年壬午(1882年) 南歸途中,曾“夢游”朱仙祠,這次(1902年)拜謁,如同重游,所以說:“重拜倒、朱仙祠下。” “神游”,指壬午(1882年)那次“夢游”。英靈指,前次夢游時所見之岳飛英魂,非謂“眼前仿佛看見岳飛英靈在祠堂中游蕩。”舊注誤,如云詞人白日見鬼,與詞意不合。乍,初、剛。此句謂:這次瞻拜岳祠,祠中一切,還仿佛二十年前初次夢游岳祠之所見。往事依稀,感到非常親切。“往事低徊風雨疾,新愁黯淡江河下。”往事,指注中所云:道光季年(末年),黃河決口,開封一帶,濁浪滔滔,“舉鎮唯岳祠無恙”。詞中所云“風雨”、“江河”、狂瀾、寒濤,都容易使人想到注中所云“河決”。作者顯系由此事及廿年前舊夢生發出靈感,但有意一筆帶過,不去實寫。這樣,就可引起讀者豐富的聯想: 既可聯想到岳飛當年受秦檜等人迫害,如同風雨突襲,被迫從朱仙鎮一帶撤軍,功敗垂成;又可聯想到作者所處時代,清王朝如同風雨飄搖,江河日下,頹勢難挽。倚聲之作,牽涉具體事件時,往往宜空靈不宜質實,宜朦朧不宜明確,宜若即若離不宜貼近粘滯,“更何堪、雪涕讀題詩,殘碑打。”可能指岳飛墨跡《贈吳將軍寶刀行》。在寫這首《滿江紅》前,王鵬運曾寫過一首《滿江紅·敬書岳忠武王<贈吳將軍寶刀行>墨跡后》: “雷雨空堂,驚展卷,龍蛇起陸。瞻拜處、凜然如見,劍光盈軸。……問誰歟、雪涕和哀歌,燕臺筑。”兩詞均云雪涕,即揩拭涕淚。“殘碑打”,這首題詩是從殘碑上拓下來的。打,拓。拓碑,又稱打碑。拓本,又稱打本。張耒《讀中興頌碑》: “君不見荒涼浯水棄不收,時有游人打碑賣。”龔自珍《說衛公虎大敦》: “始得讀大敦之打本。”打,均碑拓意。舊注云:“即打殘碑。淚珠落在殘碑上。”或云“一邊讀著被風雨打擊的殘碑上的題詩。”均誤。
下片追懷岳飛抗金事跡,頌揚民族正氣,表現作者對于當前政治局勢的深沉憂慮和高昂的愛國熱情。“黃龍指,金牌亞。旌旆影,滄桑話。”寫岳飛當初被迫撤軍之事。黃龍,指金朝軍事重鎮黃龍府,治所在今吉林農安縣。岳飛曾對部下諸將說: “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意欲徹底解除國家災難。南宋紹興十年(1140),岳飛大敗金軍于郾城,進軍朱仙鎮,距原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僅四十五里。岳飛當初收復舊京,直抵黃龍之愿,本有可能實現。不料這時宋高宗趙構和宰相秦檜等主和派強令岳飛軍班師。岳飛“一日奉十二金字牌”,“憤惋泣下”,被迫撤兵。紹興十二年(1142),被以“莫須有”罪名殺害。亞,與壓通。“旌旆(pèi)影”,指岳飛抗金部隊的旗幟。岳飛所部軍隊,人稱“岳家軍”,英勇善戰,紀律嚴明,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之語。作者追念歷史上這些滄桑舊話,表現了他對當前社會現實的深沉思考。他渴望現在也能有這樣一支軍隊。“對蒼煙落日,似聞叱咤。”面對著當前的“蒼煙落日”,可悲之景,似平聽到了岳飛率領著岳家軍大聲呼喝,英勇進軍。這叱咤之聲,也發自作者的肺腑深處。“氣懾蛟鼉瀾欲挽,悲生笳鼓民猶社。”懾(zhé),懾服。《漢書·項籍傳》: “諸將懾服,莫敢枝梧。” “蛟鼉(tuó)”蛟,傳說中龍一類的動物,常興波作浪,為害人類。鼉,鱷類,丑怪之物。蛟鼉,指敵人,既指歷史上的金人,亦指當前侵略中國的帝國主義丑類。“瀾欲挽”,欲挽狂瀾。韓愈《進學解》:“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王鵬運這句既寫當年的岳飛,也寫當前的現實。既是歌頌岳飛,也是作者自抒情懷。他渴望中華民族有人出來,氣懾蛟鼉,力挽狂瀾。下句“悲生笳鼓民猶社”,說老百姓在庚子事變后國家動亂、民族危亡之時,還念念不忘祭祀朱仙鎮岳王祠。這種動人情景,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人民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民族精神。作者想到歷史上的民族英雄,看到當前的民族情緒,心情很激動,所以結尾寫道: “撫長松、郁律認南枝,寒濤瀉。”郁律,長松樹干高大,枝葉茂盛,氣勢如煙。郭璞《江賦》: “氣滃渤以霧杳,時郁律其如煙。” “認南枝”,岳祠的樹枝,似乎認識方向,著意伸向南方。古詩文中,常以南枝表示思念故鄉,此外寫岳祠樹也有靈,用以表達民族情感。“寒濤瀉”,指長松茂密的枝葉,有力地伸向南方,其勢如同寒濤怒瀉,令人激動。作者的心潮,亦如寒濤怒瀉。舊注在此句下引作者自注,以為“寒濤”指開封河決之事,顯系誤解。
“寒濤瀉”三字,頗能表現這首詞的藝術特點。郭沫若說: “詩不是‘做’ 出來的,只是‘寫’ 出來的”。靈感倏來,如風吹浪起,“大波大浪的‘洪濤’ 便成為 ‘雄渾’ 的詩”,“小波小浪的漣漪便成為 ‘沖淡’ 的詩” (《三葉集》)。在王鵬運這首詞中,作者的愛國熱情,如同寒濤奔瀉。如同他當年任御史時,“抗疏言事”,聲震內外;如同他甲午戰后,與文廷式唱和,“不期然而自趨于稼軒一路”; 如同他庚子亂后,與朱祖謀“篝燈唱酬”,“發憤叫呼”,“郁伊不聊之概,一于詞陶寫之” (朱祖謀《半塘定稿序》)。由于這首詞是作者至情的流露,是“寫”出來的,“瀉”出來的,因而具有一種自然渾成之美。詞中把二十年前的舊夢與當前的現實融為一體,把古與今融為一體,情真意足,一氣呵成,真如《蕙風詞話》說: “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擲地作金石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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