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爾堪·千秋歲引》原文賞析
警悟
囊底枯螢,檐頭干鵲。辛苦功名亦何樂?饒他虎氣今為鼠,盡教龍蟄猶如蠖。賣漿家,販繒市,多寥落。私羨尚平登五岳,何用季心矜一諾?今古英豪總蕭索。東華軟塵劇奔走,北邙枯冢終棲托。猛回頭,上蔡犬,華亭鶴。
曹爾堪是一位很古怪的詞人。他博學(xué)強(qiáng)記,多識掌故,填詞尤喜用典。他在仕途上命運(yùn)多舛,頗不得意,因而每每在詞中發(fā)牢騷。然而,他的牢騷格調(diào)較高,雖未免尖刻,卻頗有可愛之處。在曹氏《南溪詞》中還有不少描寫春思閨情之作,婉轉(zhuǎn)流麗,嫵媚多姿,并不流于儇薄。此外,他還長于山水描畫,往往在寫景中有自己的獨(dú)特感受,亦清新可讀,韻味近于張可久之散曲小令。總之,曹爾堪是風(fēng)格多變的一位詞家,他有幾種筆墨,且每類都不乏佳品。這首《千秋歲引》很是獨(dú)特,于放達(dá)超邁之中糅入些許諧謔,用韻很密,潑辣而不拘于矩矱,散曲意味較濃,這是要在讀賞中用心揣摸的。
首句極言為求取功名,十年寒窗之苦。《晉書·車胤傳》上說,車胤少年時(shí)因家貧點(diǎn)不起油燈,就在夏夜里捉許多螢火蟲裝入袋中,借螢光苦讀。“囊底枯螢”,暗用此典。“檐頭干鵲”,與“囊底枯螢”對舉,言讀書人足不出戶,苦掙苦熬。《西京雜記》三:“干鵲噪而行人至。”喜鵲厭濕而喜燥,晴天則鳴叫喳喳,故稱干鵲。詞作劈頭即表現(xiàn)出對蝸名角利之不屑,以為螢窗雪案,刺骨懸梁,為功名而含辛茹苦太不值得,角逐于名利場上,混跡于官場之中令人心灰意冷,為功名所累,為儒冠所誤,實(shí)在是毫無樂趣可言。這無疑是反傳統(tǒng)的,且相當(dāng)刻薄,足見作者牢騷之盛。“饒他”二句是說仕途功名只能磨去人的棱角,便是生氣勃勃的一只猛虎,消磨揉搓,也會變成一只膽怯的老鼠;縱然騰空嘯傲的巨龍,銳擊鈍杵,終要化為一只僵硬之蟄蟲。蟄,伏藏也,指鱗介、蟲類冬眠伏藏。蠖,蟲名,就是尺蠖。其體細(xì)長,行走時(shí)屈伸其體,如尺量物,故名。過拍處連用兩典,意在指出功名富貴乃過眼云煙,不堪企羨,發(fā)跡變泰未必是好事,甚或是禍患。“賣漿家”,典出《史記·魏公子列傳》。信陵君聞趙有處士,一為毛公,藏于博徒之家;一為薛公,藏于賣漿之家。他想見二公,不料毛、薛匿跡不出,不肯出來相見。后信陵君得知二公所在,前往拜會,相游甚歡。平原君知道這件事后對其夫人說:想不到信陵君竟與博徒、賣漿家為伍。此處指出身微賤者,也會有發(fā)跡之時(shí)。“販繒市”,典亦出《史記》。《樊酈滕灌列傳》中說:漢高祖劉邦的大臣灌嬰,睢陽人,以販繒(絲織品)為業(yè),后隨高祖打天下,官至丞相。此處也是指卑賤者發(fā)跡變泰。然而,發(fā)跡之后呢?其下場未必就好。李商隱《井泥四十韻》有句:“屠狗與販繒,突起定危傾。”“屠狗”指樊噲,他曾以屠狗為業(yè)。曹爾堪此詞正取此意,以為“突起”與“危傾”同樣難以逆料,早知“危傾”就不必沾沾于“突起”了。因此才有“多寥落”之嘆。這里兩典的用意相當(dāng)微妙、復(fù)雜,既有隱隱的發(fā)達(dá)之想,又有前路茫茫、無可逆料之慨嘆,發(fā)達(dá)了也許更危險(xiǎn),就中流露出入世與出世之間深不可解的矛盾。曹氏是由明入清的,親身經(jīng)歷過甲申之變,因而對世事滄桑、興亡幻滅已經(jīng)感到不可捉摸,民族情緒之重與失落感之強(qiáng)都是不言而喻的。
過處連著兩句都用典。尚平,即尚子平。東漢朝歌人,是有名的隱士。傳說光武帝建武中,尚子平在子女婚嫁之后,便不問家事,出游名山大川,竟不知所終,或言仙去了。事見《漢書·逸民傳》。這句是說私下里羨慕隱士尚子平放情山水。“五岳”,指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何用”句用“一諾千金”之典,意謂不愿折腰去討好任何人。這里反用其典,比較巧妙。《史記·季布欒布列傳》中說,漢初有個(gè)曹丘生很會說好話,季布特別討厭他。有一次他去拜見季布,季布很生氣。后來他當(dāng)面奉承季布說:“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季布終于轉(zhuǎn)怒為喜,而曹丘生也成了季布家的貴客。這句猶如說何必為要討季布?xì)g心而說什么“一諾”之類的奉承話呢!用意同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相仿佛。“今古”句承此意而來,大抵因?yàn)橛⑿酆澜懿粫蟛芮鹕菢于叿睿趴偸歉械郊拍⒘嚷浒?下面的對句意在造成對比,與《紅樓夢》中的《好了歌》有相通之處。東華,指京城,北京紫禁城東門曰東華門,故有此謂。“軟塵劇奔走”,指在京城里為人趨使所奔忙。京城人煙湊集,車水馬龍,多剝起塵土,故言“軟塵”。北邙,本是山名,在今河南洛陽東北,東漢皇帝陵墓多在這里,故又用來泛指墓地。這句猶言人的最后歸宿只有這荒冢一抔。陶淵明《擬古》之四云:“一旦百歲后,相與還北邙。”用義庶幾相近。歇拍又連用二典。“上蔡犬”,即“東門黃犬”,語出《史記·李斯列傳》。秦二世時(shí),大臣李斯為趙高所陷,腰斬于咸陽。臨刑前李斯對兒子說,我和你若再牽著黃犬出上蔡東門獵取野兔,是絕對不可能了。“華亭鶴”,即是所謂“華亭鶴唳”,語出《晉書·陸機(jī)傳》。西晉文學(xué)家陸機(jī)是華亭(今上海松江縣)人,遭讒被戮。臨刑之前他慨然嘆道:“華亭鶴唳,豈可復(fù)聞乎?”兩典暗示出官場險(xiǎn)惡,人言可畏。“猛回頭”,用得極妙!簡直是大喝一聲,叫人猛省,與題目《警悟》呼應(yīng)暗合,顯得十分警醒。
毋庸諱言,此詞情調(diào)低沉,甚至有些消極。深繹細(xì)究,此詞與元散曲家一些津津樂道歸隱的作品極為相似,那是因?yàn)樽髡咚帟r(shí)代與元散曲前期作家有許多相似之處。如同不能以“消極”二字一筆抹煞元人散曲的成就一樣,對曹氏此詞也應(yīng)該做深入細(xì)致的具體分析,未可以簡單的思想方法輕易放過它。它在藝術(shù)上的一些特點(diǎn),如揮灑自如、粗獷諧謔的風(fēng)致,一氣呵成、曠達(dá)磊落的氣魄,都是富于啟發(fā)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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