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金人捧露盤》原文賞析
和曾純甫《春晚感舊》韻
古崧臺,雙闕杳無蹤。憶潮平、細浪溶溶。龍舟渡馬,依然先帝玉花驄。沖冠發指,旗揮星落,血斬蛟紅。怨蒼梧斑管,淚沉白日瘴云中。更背飛、孤影飄蓬。今生過也,魂歸朱邸舊離宮。苔殘碧瓦鴛鴦碎,蔓草春風。
清順治二、三年(1645—1646)間,四個南明政權先后被清朝摧毀。唯有建于肇慶的永歷王朝,因廣泛聯合義軍而支持了十六年之久。其間,作者曾入朝任職。后因參劾奸黨,幾陷大獄而離去??滴踉?1662)四月,永歷帝(桂王)父子被吳三桂弒于昆明,南明至此全亡。
南宋曾覿(字純甫)同調《春晚感舊》詞,以故都汴京昔盛今衰之景相對照,抒發滄桑之慨。此詞和其韻以悼桂王,字里行間汪洋著一掬遺民血淚。
上片以逆挽之筆,酣暢淋漓地贊頌桂王當年的抗清業績。古崧臺,即嵩臺山,是肇慶名勝七星巖巖峰之一。首二句以深映銀湖的嵩臺黛影,與高聳于桂王行宮前的雙闕并舉,作永恒與無常的對照,為全詞定下緬懷君國、感慨興亡的基調。接著,于回憶中再現南明的鼎鼎華年。順治五年,擁戴桂王抗清的義軍風起云涌,叛將紛紛反正。一時間,兩廣、江西、湖南、四川各地復歸南明所有,南北呼應,聲勢大振,流亡在湖南的桂王回駐肇慶?;貞洷銖拇藭r開始。“憶潮平”句點明節令,又為“龍舟渡馬”鋪設了闊大的背景。西江浪靜,正宜飛渡,桂王便排駕而來。他跨著駿馬,虎視龍驤,酷似開國先皇洪武帝的雄姿。“龍舟”,御用的船。“渡馬”含二典:晉建興四年(316),西晉滅亡。先是,晉室有五王赴江南。此時,瑯琊王司馬睿建東晉,是為元帝。晉時童謠曰:“五馬(指司馬氏)浮渡江,一馬化為龍。”(《晉書·元帝紀》)宋靖康二年(1127),金滅北宋,正在金邦為人質的康王趙構得隙潛逃,騎著神人的泥馬渡水得脫(見舊題辛棄疾《南渡錄》),后建南宋,自榜“中興”。這里借喻桂王獨創“中興”大業?!坝窕嫛毕堤菩隍E馬名(見唐鄭處誨《明皇雜錄》)。杜甫《丹青引》:“先帝御馬玉花驄。”此用其語。以下三句由此生發,作形象化的延伸:桂王部下的將士,懷著深刻的民族仇恨奮勇抗敵,大旗揮處,清帥授首,宛如入水斬蛟(古籍中的兇猛水獸),血染江紅?!皼_冠發指”,頭發直豎,頂起了帽子,夸張形容激怒的樣子。“星落”,象征名人之死(見《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并裴松之注)。“斬蛟”例見《世說新語·自新》周處事。順治九年七月,張獻忠舊部驍將李定國與桂王聯合抗戰,攻克桂林,清定南王孔有德自殺;同年十一月,又在衡州陣斬清和碩謹敬親王、定遠大將軍尼堪。半年內連斃兩個名王,在南明抗清史上寫下了輝煌的記錄?!皼_冠”三句,即以充沛的民族自豪感謳歌這段史實?!皼_”、“指”、“揮”、“斬”四個動辭以搖海撼岳之力,表現驚天動地之舉,聲如雷鼓,氣壯山河。
上片挽起的千丈洪峰,過片后陡然跌落,高亢雄勁的調子一變而為悲涼沉郁。一榮一悴、一鬧一靜一喜一悲,形成強烈的對比,那哀思便覺深不可測。
古帝大舜巡視南方,葬身于蒼梧之野。他的兩位妃子娥皇和女英望風遙奠,淚灑修篁,竹為之斑(見晉張華《博物志》等)。大舜與南明諸帝均歿于南國,二妃死為湘水之神,詞人又竄伏湘山之曲,故其詞多以湘妃思舜自喻對永歷諸帝的悼念。本篇亦屬此例。瘴霧迷濛,日色為之淡白,是南方濕毒之區所特有的自然現象。“白日”四字極見蠻荒異域之可怖。“更”字翻進,領起“背飛”、“孤影”、“飄蓬”,指順治十六年正月昆明失守后,桂王入緬之行。這六字分作三層:離鄉背土已屬走險;加以“孤影”無助,愈覺安危難測;何況他如同離根的蓬草,隨風飄轉,無處安身。以上層層深入,將燕巢危幕之感推向極度,揭示出釀成慘禍的必然性。
“今生過也”的一聲浩嘆,表明桂王已歿。接著設想他魂返衡陽所見:昔日豪華的邸第,今已化作丘墟,唯有蔓生的野草在春風中顫栗;琉璃瓦的碎片在蒼苔里閃出幽幽的綠光。桂王舊封于衡陽,“朱邸舊離宮”指其衡陽王府?!傍x鴦瓦”見《三國志·魏書·方技傳》:“文帝問(周)宣曰:‘吾夢殿屋兩瓦墮地,化為雙鴛鴦,此何謂也?’”一結縮龍成寸,與“雙闕杳無蹤”遙相呼應,將滄桑易代、故國蕭條的無限景象濃縮在一角荒丘蔓草之中,襯托著瀝血歸來的飄渺幽靈,使整個幻境倍見陰森凄冷。這疏疏幾筆的藝術效果,便如明人李東陽題柯敬仲墨竹詩所說:“君看蕭蕭只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麓堂詩話》)
歌聲停了,空間還隱隱回蕩著一絲宛轉欲絕之音,那是亡國遺民的吞聲哽咽,幽幽地,不絕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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