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牧
無媒徑路草蕭蕭,自古云林遠市朝。
公道世間唯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
杜牧(803—853),生于中唐貞元年間。他二十六歲舉進士時,大唐王朝已經(jīng)步入回光返照的晚期。他看到大唐帝國的種種內(nèi)憂外患,極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他讀書時注意“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上李中丞書》),其用世之心于此可見一端。但是因為秉性剛直、不善逢迎,被人排擠,在江西等地作了十年幕僚,“促束于簿書宴游間”,生活很不得意。壯志未酬的境遇使他的創(chuàng)作傳達出了一種激憤與感傷相結(jié)合的音調(diào)。《送隱者》就是這樣的一首詩歌。前人也認為本詩“蓋窮人不偶,遣興之作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這首“遣興之作”從題材上來看又是“送別隱者之作”。詩人一生沒有歸隱過,但是他對現(xiàn)實的失望、憤懣都又與看破紅塵的隱者靈犀相通。在這一點上,描寫客體與抒情主體之間達到了一種內(nèi)在的神合。因此,作者對隱者的勸勉、安慰,完全可以看作是夫子的自道,是作者身不經(jīng)之而心向往之的心情的表露。借題發(fā)揮,借題遣興,這構(gòu)成了本詩的最大特點。
詩歌第一句“無媒徑路草蕭蕭”寫隱者歸去的路徑,雜草搖搖,蕭蕭有聲。《韓詩外傳》云:“士不中道相見,女無媒而嫁君,君子不行也”;可見,無媒而嫁是君子不行的無禮之舉。在古代詩歌中,有不少是以男女關(guān)系來比喻君臣關(guān)系的。如在《離騷》中,屈原自比為女子,以求媒比求楚王的人,以婚約比君臣遇合。“無媒”而又不求則說明隱者完全無意于干王、無意于仕進,這就緊緊地扣合了隱者的身份和地位。在源遠流長的致世實用的儒家傳統(tǒng)中,積極入世(或曰入仕)才是正確的路徑。“獨善其身”的前提必須是“窮”,因此它只是“兼濟天下”的一種自我調(diào)整和自我變通。因此,不該隱而隱,當然是越出其軌,“不由徑路”了。“徑路”與“無媒”連在一起,實際上暗用了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見《晉書·阮籍傳》)的典故。不走通衢大道,而偏走無媒徑路,那么橫延在隱者面前的自然是蕭蕭的草木了。“草蕭蕭”寫的是隱者的歸路,但同時也象征了其前途的冷落、寂寞和孤獨。志向自是清高,但環(huán)境終是蕭瑟、黯然。詩人緊接著用“自古云林遠市朝”來寬慰這位即將遠去的隱者。峰岫峣嶷,云林森渺,雖然有一分寂寞、有一分冷清,但畢竟多了幾分寧靜,多了幾分淡泊。聯(lián)系作者坎坷的際遇來看,這一寬慰之中自然也蘊有羨慕贊嘆之意。詩人一生在官場上屢受排擠、傾軋,對市朝的喧囂與騷動早已痛感于懷。因此,厭惡“市朝”、歸隱“云林”,就不只是隱者高風(fēng)的表征,同時也成了詩人自我的精神憧憬與心理寄托。這種憧憬與寄托表現(xiàn)出了他對人生真諦的妙悟,也表現(xiàn)出了他對儒家入世學(xué)說的叛離。儒家的經(jīng)世實用的傳統(tǒng)、“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生態(tài)度長期以來被奉為文人的行為準則,似乎成了一種先定的天下公道。但是,詩人卻在官場的黑暗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奉行這一“公道”的難堪與不幸,從而開始了對儒家人生理想的超越:“公道世間唯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詩人在事實的教訓(xùn)下終于大徹大悟了:世間至上的公道,就是不管人們是貴是賤、是達是窮,白發(fā)總是無情的,也總是公道的,它總要飛上每一個人的雙鬢。這兩句飽含哲理的詩句首先可以看作是對隱者歸隱云林這一人生抉擇的肯定。因為不管你身在何處,素絲飛雪的結(jié)局總是一樣的,因而與其在官場里廝混,倒不如在云林深處悠游自處,這樣倒可以免去許多的算計傾軋、勾心斗角,何樂不為呢?其次,它們也嘲諷了那些混跡官場、飛黃騰達的達官貴人。達官貴人青云得志、春風(fēng)得意,大有不可一世之概。然而,時間是公正的,它不因權(quán)貴得志而使他們永葆青春,霜雪也會無情地飛到他們的頭上。榮華富貴終虛幻,一抔黃土是歸程。在同樣的歸宿面前,貴人們又有什么可以驕傲呢?在這里,詩人對隱者的肯定、對貴人的嘲諷,都反映出了他對人生歸宿問題的一種哲理妙悟,因而可以給人以豐贍的啟示。今天,我們還可以從中領(lǐng)悟到人生當努力的意蘊。因為人生總是有限的,“朝如青絲暮成雪”的無情現(xiàn)實都擺在每一個人面前,就是貴人也無法避免這一必然的無可抉擇的抉擇,所以為了實現(xiàn)人生的自我價值,成就“我之為我”,就必須在人生的道路上揚鞭催馬、奮力前進。這種轉(zhuǎn)生性的哲理當然可以給我們以積極的啟迪和鼓舞。
總之,這首嘆“窮人不偶”的借題遣興之作,一方面切合了“送隱者”的題旨,表達了詩人向往云林、厭惡市朝的心態(tài),這種特定的心態(tài)反映了晚唐官場的混亂、腐敗,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和認識價值;另一方面,詩人又借題發(fā)揮,把對現(xiàn)實的認識和理解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哲理高度,反映了詩人對人生真諦的刻骨銘心的體驗,從而又實現(xiàn)了對特定歷史和特定現(xiàn)實的超越。這種超越使這首短詩具有了悠久的藝術(shù)生命力,它可以給不同時代的人們以一定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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