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鞏《醒心亭記》原文與賞析
曾鞏
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歐陽公作卅之二年,構(gòu)亭曰豐樂。自為記,以見其名之意。既又直豐樂之東幾百步,得山之高,構(gòu)亭曰醒心,使鞏記。
凡公與州之賓客者游焉,則必即豐樂以余。或醉且勞矣,則必即醒心而望,以見夫群山之相環(huán),云煙之相滋,曠野之無窮,草樹眾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聞,則其心灑然而醒,更使久而忘歸也。故即其事之所以然而為名,取韓子退之 《北湖》 之詩云。噫! 其可謂善取樂于山泉之間矣。雖然,公之樂,吾能言之: 吾君優(yōu)游而無為于上,吾民給足而無憾于下。天下之學(xué)者,皆為材且良。夷狄禽獸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樂也。一山之隅,一泉之旁,豈公樂哉? 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若公之賢,韓子沒數(shù)百年而始有之。今同游之賓客,尚未知公難遇也。后千百年,有慕公之為人,而覽公之跡,思欲見之,有不可及之嘆,然后知之難遇也。則凡同游于此者,其可不喜且幸歟? 而鞏也,又得以文辭,托名于公文之次,且又不喜且幸歟?
歐陽修于1046年貶官安徽滁州時,曾在瑯琊山中修筑了著名的醉翁亭,接著又在毗連瑯琊的西豐山麓,修筑了豐樂亭和醒心亭。歐公自撰《醉翁亭記》和《豐樂亭記》,后并由蘇軾手書碑刻。這兩通寶貴的宋碑今日妥善保存于二亭中。
筑于豐樂亭東數(shù)百步“得山之高”的醒心亭,歐陽修未親自作記,而委托了門生曾鞏。史載,曾鞏始冠游太學(xué),歐陽公一見而奇之。歐陽修對曾鞏的文才非常賞識。曾說“過吾門者百千人,獨于得生為喜。” (曾鞏《上歐陽學(xué)士第二書》) 宋興八十余年,文章赫然特起為天下宗師的歐公是曾鞏的老師、知己。以文詞托名于歐公之次,確實是喜且幸但也不能不算是一項十分艱難的任務(wù)。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有大筆如椽淋漓揮灑的歐公兩記在前,曾鞏續(xù)作《醒心亭記》不獨出心裁另辟蹊徑顯然不行。曾鞏的記,巧妙地避開正面記敘筑亭過程和周圍風(fēng)景的寫法,而是輕騎迂回,在“灑然而醒”于清新的山水林樹間的深層心曲上開掘,大做文章。
文章首段略敘醒心亭的地理位置和受歐公之托作記的經(jīng)過,二段立即撇開,直探主題。“則必即醒心而望……”一長句,記敘、描寫、議論結(jié)合,起于醒心而結(jié)于醒心,逼出回答“醒心”的來歷和含義。歐陽修給新筑山亭命名的“醒心”二字,取于韓愈的《北湖》詩。該詩是首頗具哲理的五絕:
“聞?wù)f游湖棹,尋當(dāng)?shù)酱嘶亍?yīng)留醒心處,準擬醉時來。”
醒心亭就象韓愈的北湖。醒心也者,遠非群山、云煙、曠野、草樹、泉石等等清新的自然景觀使人“灑然而醒”的“醒”所可包括,這樣的感發(fā)和這樣的理解雖都是自然的,但怕還停留在淺層次上。韓愈、歐陽修和曾鞏所說的“醒心”,簡直是一種警覺、猛省和勒馬迷津、歧途知返的懺悔! 意義如此重大,所指究竟為何?
歐陽修由于為范仲淹說了幾句公道話,迭遭貶官以來,內(nèi)心不能沒有苦悶。他曾縱情詩酒,陶醉于“朝醒暮醉兮,無有四時”(《醉翁吟并序》)的意識與痛苦兩皆安息的境地,然而“有心不能以無情兮”,麻醉以后的清醒更為痛苦! 他怎么能忘懷了《醒心亭記》第二段中所描述的“吾君優(yōu)游而無為于上,吾民給足而無憾于下,天下之學(xué)者,皆為材且良,夷狄鳥獸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的政治理想。高翔鴻鵠的廣闊胸懷哪甘心恬恬于燕雀生涯乃至酒囊飯袋的庸碌?他每每對自己痛加鞭策:“山花徒能笑,不解與我言。惟有巖風(fēng)來,吹我還醒然。”(《題滁州醉翁亭記》) 詩末句的“醒”和《醒心亭記》的“醒”完全一致,記錄著在痛苦矛盾中一個孤獨心靈的掙扎和奮起。
《醒心亭記》代歐公說法,“一山之隅,一泉之旁,豈公樂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歐陽修所希冀的歡樂乃是上下四方,甚至包括鳥獸草木在內(nèi)的共同巨大歡樂,這該是何等胸襟和抱負! 這才是歐公“醒心”時真正的歡樂。名篇《醉翁亭記》、《豐樂亭記》等記錄了歐陽修與滁人同歡的熱烈群眾場面,但是否已經(jīng)達到了“醒心”之歡,渾然與溟__同科的標準?恐怕還未必。
曾鞏深得老師的隱曲。文末說“則凡同游于此者,其可不喜且幸歟?”是的,他在細細傾聽品味老師心靈的聲音、“喜且幸”地與老師同游之時,也“喜且幸”地聽到了自己心弦的共鳴。《醒心亭記》不失“唐宋八大家”的氣象和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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