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吉·木蘭花慢》原文賞析
太湖縱眺
眼中何所有?三萬頃,太湖寬??v蛟虎縱橫,龍魚出沒,也把綸竿。龍威丈人何在?約空中同憑玉闌干。薄醉正愁消渴,洞庭山桔都酸。更殘,黑霧杳漫漫,激電閃流丸。有上界神仙,乘風來往,問我平安。思量要栽黃竹,只平鋪海水幾時干?歸路欲尋鐵甕,望中陡落銀盤。
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時空往往不是一種理念的邏輯的時空,而是一種情感化的時空,作者在心與物、情與景的交往過程中,因景生情后,大多還有一個為情置景,為情造境的過程,作者筆下景物多為經過變形、適于隱附情感的景物,其空間結構也大多帶有模式化、象征化傾向。如狹小閨房,四隅庭院,多用以寫心曲之封閉,內心之抑郁;而登高所見,平蕪蒼茫,則是一種迷惘而闊大的情感象征。若要抒發豪邁超逸,想落天外之意,一般則要借大海長川作背景,仙界夢境作導引。這首詞也是采用了這種為情造境、借水生波之法,題目是太湖縱眺,其實寫太湖冥想。筆下境界實中有虛,以虛為主。
“眼中何所有?三萬頃,太湖寬”。太湖橫跨江浙兩省,號稱三萬六千頃,湖中有島嶼數十,為東南一大名勝。起句一問一答,寫太湖之浩浩蕩蕩,語帶驚嘆。在描寫手法上,略去藻繪,不用工筆,只推出“三萬頃”之茫茫湖面,任讀者想象煙水蒼茫,一片空洞之景?!翱v蛟虎縱橫,龍魚出沒,也把綸竿”。山深則有虎豹,大澤必生龍蛇,浩瀚太湖,幽壑潛蛟,但任它洪波浩蕩,鬼怪出沒,我自把定綸竿,垂釣海鰲。當然,此釣非為鱸魚來,只為陶寫性情耳。這幾句寫景由靜而動,又以萬頃太湖龍魚出沒為背景,推出一位釣者形象,大有坐釣洪流,虹吸太陽之氣概。“龍威丈人何在?約空中同憑玉闌干”。龍威丈人為古代仙人,相傳吳王闔閭游禹山,遇龍威丈人,入洞庭湖取《禹書》一卷付之。無邊太湖,包孕吳越,登高縱目,八面來風,披襟而當之,浩浩乎如憑虛而御空,飄飄乎如羽化而登仙?;秀敝兄挥X得有仙人相招,同上玉京。神游歸來,“薄醉正愁消渴,洞庭山桔都酸”。登高豪飲,酒后雖意興飛揚,但酒醒之時,不免唇焦口燥,這時恰好有洞庭山桔留酸軟齒,析酲解酒,喉舌生津,口吻之間快意累累,又得一小神仙境界。人生貴在適意,成仙者,亦不過快意于當前也,冬日負曝,夏臥北窗,皆仙家境界也。
詞的上片風格豪爽,下片則一轉,境界奇險而近于荒誕?!案鼩垼陟F杳漫漫,激電閃流丸”。夜已深,更已殘,詞人仍獨立在太湖邊,但此時太湖景色并非浩月千里浮光躍金,上下天光一碧萬頃,而是黑霧彌漫,閃電激發,金蛇狂舞,這種奇險壯觀的場景充滿了一種宏大的氣勢,顯示了一種崇高美的力量。康德列舉崇高的實例時寫道:“天邊層層堆疊著的烏云里面挾著閃電和雷鳴,……颶風帶著它摧毀了的荒墟,無邊無界的海洋,怒濤狂嘯著,一個洪流的高瀑。”(《判斷力批判》)作者置身在這么一種雄奇險惡的自然面前,感受到了宇宙的另一種實相,再次進入了一種“非想非非想”的境界。“有上界神仙,乘風來往,問我平安”。值得稱道的是,作者筆下的形體巨大奇險莫測的自然客體形象并不是一種與主體分離的龐然可怖的對立物,而是詩人心靈追求的賦形,在這充滿奇情險境的太湖面前,詩人表現的不是恐懼與卑伏,而是感受到了一種自由曠放的解放,詞人在幻覺中見到上界仙人,乘風御氣,泠然而行,是多么地自在自得。而且云中諸君并不是金剛怒目式的可怕形象,而是飄飄而下,親切慰問,富有濃郁的人情味。在這種幻景的背后,表現了詩人渴求輕舉逸飛,與雄奇大自然合為一體的超邁意識?!八剂恳渣S竹,只平鋪海水幾時干?”“黃竹”代指仙家福地,語出《穆天子傳》。因歆慕仙家之自在生活,詞人突發奇想,思量要遍栽黃竹,即刻造成一片人間仙境。但三萬六千頃茫茫湖面,平鋪到天邊,沒有一口能吸盡西江水的本領,又怎能片刻之間化滄海湖泊為桑田竹地呢?人生總是“有待”啊,但能得片刻“逍遙”也就是人生樂事了。至此,興盡而歸:“歸路欲尋鐵甕,望中陡落銀盤。”“鐵甕”,指鎮江子城,相傳三國吳大帝孫權建此城時,內外皆甃以甓,堅固如金,故曰“鐵甕城”。詞人夜半歸去,只見烏云消盡,一盤銀輪似的明月悄悄落到了水底,又是一個光風霽月、靜影沉璧的美妙太湖,猶如詩人經歷了感情上的巨大起伏后,又回歸到一種平靜之中。
這首詞馳騁想象,雜糅仙境,形象迭出,頻繁轉換,充滿了神奇恍惚,光怪陸離的超現實描寫,造成了一種劇烈的令人驚嘆的審美效果。作者所描寫的仙境以虛為主,為了抒發豪邁超逸的情致而改造了實有景象,塑造了一個神秘險怪的太湖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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