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銳·探春慢》原文賞析
四面寒山,孤城一角,煙外穹廬三五。雨必兼風,霜前見雪,節序惱人如許。淪落天涯久。又誰見羝羊能乳。故鄉一片歸心,相對藥爐同苦。
堪笑征衣暗裂,只贏得羈縻塞外驕虜。紫雁秋空,黃云目斷,莫問中原鼙鼓。雖有清宵月,渾不管,淹留羈旅。伴我微吟,乍見柳棉飛舞。
據郭則沄《十朝詩乘》上說,志銳是光緒皇帝珍、瑾兩妃的哥哥,珍妃為慈禧忌恨,被貶為貴人,瑾妃亦同時被貶。志銳也出京任烏里雅蘇臺辦事大臣。京城的人編了順口溜:“一自珍妃失寵來,伯愚烏里雅蘇臺?!贝嗽~即作于烏里雅蘇臺任上。
劈頭點明地理環境,說自己蝸居在一角孤城,放眼望去城外只是冷落寂靜的群山,烽煙迷茫中依稀有幾頂氈帳。烏里雅蘇臺本在杭愛山脈之中,與海撥四千多米的鄂特岡騰格里峰近在咫尺,地理環境是險惡不待說。緊接著三句寫氣候惡劣、怪異,使人惱火: 一時雨,一時風,還未到下霜天先飄雪花。這是寫實,地理上那里冬季長,常有大風雪,春、夏、秋三季短促,每年有一半以上時間為大陸高氣壓籠罩,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蒙古高氣壓中心,為亞洲季風氣候區冬季“寒潮”的源地之一。如此環境、如此氣候,作者難以忍受之情溢于言表。用“淪落”一詞,表明作者對自己被拋棄的不滿,“又誰見羝羊能乳”,語氣強烈,十分憤慨?!棒蒲蚰苋椤闭Z出《漢書·蘇武傳》,匈奴扣留漢朝使者蘇武,種種威脅利誘不見效,就將蘇武放逐到荒無人煙的北海(今蘇聯貝加爾湖),讓他在那里放羊,并聲稱等公羊產了小羊才放他回去。嚴格地說,作者在此用典并不恰切,作者到烏城與蘇武牧羊的性質、原因、遭遇等毫無共同之處。不過這只能看作是作者對自己所受之罪的氣憤,對當權者的不快罷了。未被重用不必再提,只剩下返回故鄉的一片苦心,其味同于藥爐。這里作者暗寫自己患病,是因為環境、氣候、飲食,還是心緒? 留給讀者回味。
下片著重寫自己的心境?!罢饕掳盗选钡摹鞍怠庇玫煤?,戰袍不是沖鋒陷陣與敵人奮戰時破損的,而是在時光的延宕中不知不覺地爛了,只落得牽制住塞外傲慢的強敵的虛名而已。這里客觀上反映了清廷的腐朽和衰弱,作者憂從中來,留在這里又不起什么作用,回故鄉又不可能,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姑且逍遙。下面就寫這種百無聊賴的心情。“黃云”應是黃色塵埃,王維《送平淡然判官詩》云: “黃云斷春色,畫角起邊愁”,高適《別董大詩》亦云:“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都相同。這三句說不論是紫雁在明凈的秋空飛過的好天氣,還是一陣風起,戈壁黃沙把眼前的一切都遮住的惡劣天氣,我都只好不問中原局勢。自光緒二十年(1894)作者出京至宣統元年(1910)調任杭州將軍,中原事件舉其大者有: 中日甲午戰爭、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同盟會在各地的起義。作者是清統治集團的一員,他未嘗不想過問,可詞中流露出的,是無奈的超脫,莫名的焦慮,只得把這些情緒,移到對清凈之夜明月無端的不滿上。古代詩詞里,由于詩人心情不同,賦予自然萬物不同感情。有有情之月,如張泌《寄人》:“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有無情之月,如晏殊《蝶戀花》: “明月不諳離別苦,月光到曉穿朱戶?!痹诒驹~中,詞人仿佛全然不顧久留寄旅之苦的邊地明月,因而,作為異地孤客,他也無心去欣賞這明媚的月色。無聊之中,自己吟詩抒情,在徹夜的低吟之中,驟然見到柳絮飄起,象是多情地為我伴舞。詞末點“柳棉”,有三層意義: 其一,烏里雅蘇臺本蒙語,即多楊柳之地,“柳棉”合于當地特點,非作者杜撰; 其二,柳亦有無情有情之分,如韋莊《金陵圖》: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是無情之柳;周邦彥《蘭陵王》:“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是有情之柳。作者前寫無情之月,后寫有情之柳,似喻自己境遇總有同情者,其三,柳在古代多為離別時所用,《三輔黃圖》上說: 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代人送客到此橋,折柳贈別。所以唐盧照鄰、李白等都有折楊柳詩。本詞寫月無情,柳反有情,但自己恰是“故鄉一片歸心”之人,看到柳絮飛舞、柳枝青青,思鄉之情更切,離別之苦更深,“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既與上片結末照應,又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
這首詞值得稱道的是它的結尾。陸輔之《詞旨》云:“結句 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如清真之‘斷腸院落,一簾風絮’,又‘掩重關,遍城鐘鼓’之類是也。”這首詞以“伴我微吟,乍見柳綿飛舞”作結,正得清真詞真髓。有清一代,滿族統治者中詞家寥寥,志銳也算繼納蘭性德之后的佼佼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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