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橋·念奴嬌》原文賞析
鳳凰山下,恨聲聲玉漏,今宵易歇。三疊《陽關》歌未竟,城上棲烏催別。一縷情絲,兩行清淚,漬透千重鐵。重來休問,尊前已是愁絕。還憶浴罷描眉,夢回攜手,踏碎花間月。漫道胸前懷豆蔻,今日總成虛設。桃葉津頭,莫愁湖畔,遠樹云煙疊。剪燈簾幕,相思誰與同說?
此詞答林鴻,即用林詞原調原韻。答詞受原唱的制約,難度更大些,但紅橋詞扣緊兩人情事,愛情之深,離別之痛,經緯交織,以清新婉約之淡語,發高山流水之深思,送行者的千種離愁,萬般別恨,抒寫殆盡,足與林鴻所作分庭抗禮。
上片寫臨別之情景,可與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上片對讀。開頭三句出地出時出氣氛。由于這是與情人相聚的最后一個良宵,總覺得時間的腳步走得太快。于是遷怒玉漏,一“恨”字,極無理而又極有情。“三疊《陽關》歌未竟,城上棲烏催別。”“三疊《陽關》”,著名的送別歌曲,取唐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譜成,因王詩有“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之句,故稱。離歌尚未唱完,城頭烏啼,夜已將闌,行人就要起身啟程了。這里“催”字用得好。烏自夜啼,并非“催別”,聽覺對象的主觀化不過是詞人主體意識對象化的表現。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一個是千萬遍《陽關》難留,一個是三疊《陽關》未竟即將別,反說正說,各極其妙。“一縷情絲,兩行清淚,漬透千重鐵。”這三句以三數字作眼,兩駢一散,味深情長。“漬透千重鐵”五字,筆力千鈞,詞意新穎。淚之多少,不言自明,情之深長,立于紙上。“重來休問,尊前已是愁絕。”離別本身就令人憂愁,偏偏又是玉漏催,棲烏催,離歌未能唱完,別酒恐怕也沒有喝盡,這一切怎不使詞人愁腸欲斷?“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唐李商隱《無題》詩)詞人告訴對方:他日歸來不必問我別后如何愁苦,此時尊前,還未分袂,我已是肝腸寸斷了!此十字,可謂透骨情語。不想離別之后,紅橋果因愁絕而死,千載之下,三復其言,令人墮睫。
上片寫別時離情,歇拍處形成高潮。過片逆挽,對應林鴻前詞,回溯別前的歡洽,從中可窺見其愛情的基礎、恩愛的程度和愁絕的緣由。“還憶”三句正面寫歡情。“浴罷描眉”,言林鴻曾效漢代張敞為婦畫眉故事,具見伉儷之情的溫馨。“夢回攜手,踏碎花間月”,夢醒后一同漫步花前月下,寫夫婦生活的幽情逸趣,如在目前。“踏碎花間月”五字,精警非凡。南唐李煜《玉樓春》:“待踏馬蹄清夜月。”詞人益一“碎”字,易“清夜”為“花間”,詞境與李詞相比,便有幽細與豪闊之分。此三句,晝樂之不足,續之以夜,續之以夢,再續之以夢醒后,兩情繾綣,何等浪漫!作者精心選取其愛情生活中最令人難忘的兩個場景,極力渲染,遂成倍地加重了別時凄慘的分量。“漫道胸前懷豆蔻,今日總成虛設。”思緒從追憶中又回到現實。豆蔻,一名“含胎花”,俗言婦人佩之必生子。詞人滿心希望他們的愛情之花能夠結出甜美的果實,可是現在夫婿要去南京,不知何時才能回還,自己的愿望尚未實現,故言“總成虛設”。接下來三句很自然地從離別轉到離思。“桃葉津”即桃葉渡口,在南京秦淮河與青溪合流處。“莫愁湖”,在南京水西門外。連用二地名,貼緊夫婿所赴之地。“遠樹云煙疊”,寫望中之南京,云煙渺渺,綠樹接天,寓含思念之情,遙應林鴻前詞中的“碧云春樹,晚翠千千疊”。這三句因情設景,虛筆破空,手法頗為高明。結尾兩句,從離思設想別后,反用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詩意,預言今后獨處深閨,無人共語的愁苦。刻骨銘心的離情,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應該說,這種心情既是紅橋的,又是林鴻的。“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柳永《雨霖鈴》詞以行者和男性的口吻寫下的這幾句,即與紅橋詞同意,柳氏其然,林鴻獨不然乎?
相愛,是離思的內核。離思,是相愛的外殼。這首詞不僅寫出了一般情侶的離思,而且寫出了離思產生的緣由:深沉、真摯的愛。尋覓可訴衷腸的知音,盼望溝通感情的理解,這是紅橋與林鴻之間愛情的出發點。而在封建社會中,愛情只是婚姻的義務和附加物。林鴻與紅橋這種基于理解和志同道合而產生的結合,在當時是遭人非議的。于是紅橋只能作為“外室”與林鴻同居,最后竟因思念成疾而死。這種不幸,在一定程度上更為讀者所同情和惋惜。這一切都使得這首以傳統題材寫成的離別之詞哀感頑艷,仍然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而且,作為一首答詞,它與林鴻原唱工力悉敵。林鴻贈詞就人未去而打算歸來,紅橋答詞,就人離別而商量去后,贈得好,答得妙,可謂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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