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征輿·小重山》原文賞析
春流半繞鳳皇臺,十年花月夜,泛金杯。玉簫嗚咽畫船開,清風起,移棹上秦淮。客夢五更回,清砧迎塞雁,渡江來。景陽宮井斷蒼苔,無人處,秋雨落宮槐。
南京作為明朝地位顯赫的南都,文官武僚、富商大賈、公子王孫、名士才子麕集,豪華競逐。秦樓楚館、舞榭歌臺應運而興。所謂“六代金粉,艷說當年;南都煙花,盛傳明代”,正是當時南京煙花窟、風月場的寫照。在這表面繁榮的背后,埋下了亡國的禍根。明末崇禎在北京自縊,清兵入主中原,福王朱由崧稱帝南都,建立了南明弘光政權。雖然殷鑒不遠,但朱由崧無心理會,依然興土木、征美女,縱情聲色,終日醉生夢死。其驕奢荒淫的程度,與南朝亡國之君陳后主(叔寶)相伯仲。整個士大夫封建統治集團競相仿效,南京依然一派歌舞升平景象。然而好景不長,才一年左右時間,清軍南下,鐵蹄蹂躪南京,宮室殘破,繁華夢醒,弘光政權覆滅,朱由崧以被俘而告終。這段明末遺恨,此詞作者是深諳其味的。
宋征輿是江南名士,早年參加陳子龍為首的幾社,指陳時事,流連文酒,長期頻繁活動于南京一帶。世風所染,加上名士風流,在追歡買笑上他似乎也未能免俗。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記載他與當時名妓柳如是有密切關系,就是一個掠影。這首《小重山》詞上片所描述的旖旎情事,無疑是他在明亡前一段時期花前月下生活的自供狀。除了解剖自己外,更重要的它有代表性,所以也可視為那時期上層社會綺靡生活的一個縮影。
上片具體描摹一次從鳳皇臺到秦淮河的夜游,通過個別揭示一般,概括反映了“十年”的春色醉人生涯。鳳皇臺在南京鳳皇山下,相傳南朝宋元嘉十六年有鳳皇翔集山間,時人因筑臺,山與臺也由此得名。臺的聲名大噪,是由于李白《登金陵鳳皇臺》那首絕唱的傳揚,騷人墨客更是喜歡聚此吟風弄月,舉行文酒詩會。詞首句從鳳皇臺發端,切合作者幾社才子的身分。一二句看似空疏清雅,骨子里很綺麗濃艷。它用寫景寫物(金杯)的側筆替代了翠眉紅粉的正面描寫,增加了讓人想象補充的空間。“春流”、“花月夜”,依次出現,正巧構成陳后主吟唱亡國之音《春江花月夜》的背景。聯系下片內容來看,這恐怕并非僅僅是巧合。風流歲月舉成數必言“十年”者,大抵受杜牧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影響。以上兩句寫在鳳皇臺畔吟花醉月的游宴。后三句寫豪興未盡,轉換場所,“移棹”到秦淮河去。用筆仍很含蓄,僅對畫船稍作描繪,從那一縷嗚咽的玉簫聲中,令人想見船內飲酒作樂清歌雅奏的豪縱。去秦淮干什么?詞中沒有說,因為這是不言而喻的。十里秦淮,畫舫如梭,兩岸綠窗朱戶,酒樓妓院林立,向來是南京最繁華的脂粉場。點到即止,用墨少而蘊量大,是此詞的一個特色。上片用“春流”領起并貫串于各句,向人展示了夜生活的美好春光。這種展示,并無贊賞的意思,而是帶有暴露和懺悔的性質。明政權的衰亡,重要原因之一是上上下下太迷戀這種春光了。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秋云無覓處”,下片寫春夢醒后,秋雨中的蕭瑟凄涼情懷。換頭“客夢”二字虛實兼到,概言上片十年美夢與此夕五更寒夢,意境之轉接十分高明。“客夢五更回”,充滿了李后主(煜)《浪淘沙令》詞“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的悲涼況味。接著用最警動人心的砧聲雁聲加以烘托。秋夜搗寒衣的砧聲,使人想到天涯游子和即將來臨的可怕寒冬;春去秋來,北雁南飛,倘是失群孤雁的嘹唳聲,更加縈人離緒。“清砧迎塞雁,渡江來”,有沒有象征意義?詩人興寄無端,托喻非一,說它含有清軍渡江南下的意思,因而使上文“客夢”、下文“景陽宮井”的含義都有了著落,我看未嘗不可。結尾三句極言景陽宮井的寂寞荒涼。景陽井一名胭脂井,又名辱井,在臺城內。隋軍攻占金陵,陳后主偕張貴妃、孔貴嬪投景陽井避難,均被活捉。詞暗用《南史·陳后主本紀》這個典,顯然借指弘光帝被清軍俘獲事。明清之際詩人多有將弘光帝比作陳后主的,如吳梅村《讀史雜感·詠南都事》之五“聞筑新宮就,君王擁麗華”,就是一例。
此詞下片用“秋雨落宮槐”與上片“十年花月夜”形成強烈的今昔盛衰對比,寓亡國之痛于身世感慨之中,表達了一種總結亡國教訓的檢討與反思,寫得低回幽咽,是一篇觸及現實主題很深的佳作。
弘光帝于順治二年(1645)在蕪湖被俘,次年被殺于北京。宋征與于順治四年(1647)春進京考取進士,以后忠勤為清廷效力,官至都察院副都御史。從以上的時間表推測,寫作此詞的時間似應在順治二年或三年的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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