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壽樓春》原文賞析
去國已將一年,故鄉秋色,未知何似。登樓眺遠,萬感填匈。古人有言: 悲歌當哭,望遠當歸。無聊之極,賴有此耳
看微陽西斜。倚層樓醉起,秋在天涯。怎奈鄉關千里,斷云猶遮。悲寄旅、思年華。問浪游、何時還家。想故國衰蕪,長亭舊柳,惟有數行鴉。
摧蓬鬢,驚塵沙。聽寒風野哭,荒戍清笳。換盡人間何世,海桑堪嗟。涼露下,滄波遐。澹一江、凄凄蒹葭。但遙想蒼茫,招魂路賒愁轉加。
據詞序與詞作內容,這首詞似作于1912年秋。辛亥武昌首義,黃侃與黃興、居正等人聚于武昌,其時漢口空無一卒,黃侃倡議渡江,于是漢口光復,軍政分府成立。清廷震恐,命馮國璋率大軍南下,黃侃返蘄春謀聚義師以拒之。未果,漢口失陷,黃侃迂道黃梅至九江而走上海,主辦《民聲日報》。至1912年秋,作者離開故鄉恰近一年。作者親身參與的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但其成果卻為袁世凱所竊奪。面對無涯秋色,作為“性情中人” (汪辟疆《悼黃季剛先生》語)的革命先驅者兼詩人詞家,國恨鄉愁自不免形之于顏色,流露于筆端。樂府古辭《悲歌行》之“悲歌可以當泣,望遠可以當歸”,引起詞家強烈的共鳴,并且給他深沉的慰藉。交集于詞家胸(序中的“匈”為胸之古字) 中的“萬感”,一言以蔽之是鄉愁引發的國恨。
起始三句點明場景。詞家醉后登上高樓,憑欄眺望,一片秋色綿延至天際而未盡,一輪金黃色的斜陽,正沉沉西墜。傍晚的秋色,多么令人陶醉,于是想到家鄉的秋色不知怎樣了,郁郁累累的懷念故土的情思,油然而生。但是故鄉相隔千里,何況還有一片浮云遮住視線,實在沒法看到。這是四、五兩句的詞意。六、七兩句,回顧往昔的崢嶸歲月: 倡言種族革命,斥責君主立憲,撰寫振聾發聵的雄文,參與動地驚天的首義。雖奔走半生,但仍客居他鄉,不禁悲從中來:不知何時才能回到桑梓故里。思鄉乃人情之常,但詞家雖為革命先驅,于此不僅不能免,且較常人為甚。晚年在記他堂嫂蕭氏死在蘄春縣城一事時說,雖離家才逾百里,“仍不得不謂之客死”。可見詞家的鄉土觀念之濃,真是無情未必真豪杰了。上闋結句,“想”字一貫到底,且起聯結下闋的作用。刻骨銘心的故土,料想起來,也一定是滿目荒涼的景象:衰敗的秋草遍地,古道上的枯柳,棲息著一群亂鴉。
過片以描述特有的物候起句。凄厲的秋風吹著蓬亂的鬢發,驚起大地的塵沙。聽那奔嘯呼號的風聲,似乎是在哭泣; 更加伴隨著邊荒戍所傳來的凄涼清越的笳聲,真是令人竦肅。故鄉為何如此蕭條?大地為何如此凄涼?不是由王朝變為民國了嗎?原來袁世凱正加緊竊國亂政,民國已有名無實了,這變化真可嘆啊! 海桑,就是滄海桑田,通常用來形容社會的巨大變化。詞家思緒萬千,久久地憑欄佇立,不知不覺已日沒西山,夜色漸濃,露水涼氣襲人,蒼綠的江水更顯得曠遠無際,茂盛的蘆葦長滿了水光流動的江邊。詞家再度從留連眼前秋景的沉思中回過神來,想到故鄉相隔遙遠,自己客居異地不能返歸,而以“愁”字作結。
這首詞脈絡清晰,以鄉思通貫全篇;層次迭宕,由眼前寫到家鄉,又回到眼前,再寫到家鄉;形象鮮明而富有特征,衰蕪、舊柳、寒風、蒹葭即是;語言雋永,多處用典而不露雕鑿痕跡,如詞序暗引樂府古辭,詞末反《招魂》其意而用之(屈原告誡游魂,上下四方環境太險惡,快點返故鄉; 詞家則說,自己客居千里之外,即使有人招魂,也因路遠回不去而加重愁煩);詞風婉約。關于黃侃的詞風,要稍稍多說兩句。“詩莊詞媚”是傳統觀念,黃侃也恪守此道。現存的376闋詞中,多處標有“和清真”、“和白石韻”、“和夢窗”、“和晏幾道韻”、“和同叔”、“和耆卿韻”等字樣,可見婉約派詞人對他的影響。即以本篇而論,線索是鄉愁,核心卻是國恨。但形諸筆墨,則不同于他的詩作,尤其不同于他的政論文。詩歌可以疾呼“碩鼠亦已眾,寧念烝人饑” (《上留田行》),文章可以痛罵“朝廷,盜藪也; 富人,盜魁也” (《哀貧民》),但到了詞里則為“換盡人間何世?海桑堪嗟”了。前者直抒胸臆、痛快淋漓,后者含蓄委婉、紆徐平緩。還有一點要說及的,就是《壽樓春》詞調為南宋詞人史達祖的自度曲,前后段多作拗句,皆連用平聲字,創作難度比較大,故填此調者稀。黃侃熟諳音韻,故命筆揮灑自如,字字合律(開頭的五字句,第一個字讀刊,是“平平平平平”句式)。即此一端,可見黃侃的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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