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熙載·虞美人》原文賞析
填詞二首
真詞有意夸工巧,工處還非妙。要全本色發天機,試問桃花流水豈人為? 湘漁撥棹歌清調,欸乃誰能肖?愛渠從不解填詞,自后填詞填字可休提。
好詞好在須眉氣,怕殺香奩體。便能綺怨似閨人,可奈先拋骯臟自家身。剛腸似鐵經千煉,肯作游絲罥?仰天不惜效歌烏,正要歌妹幾輩獻揶揄。
自杜甫開創以詩論詩的傳統以來,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百花園中這株獨特的奇葩競放不衰。清代劉熙載以文藝理論批評著作《藝概》著稱于世,同樣,其以詞論詞的佳作也值得我們仔細品味。
第一首主要講作詞需要保持本色。一般作者填詞均求工巧,但在劉熙載看來,即使刻意求工成功了,仍不能算是妙詞,其關鍵是“要全本色”,要靠天機觸發,不可強填詞,也就是要自然,要有真性情,所謂“詩寧可數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藝概》)也。為了進一步說明這個道理,劉氏在上片結句舉了一個例子,他以“桃花流水”指代唐張志和《漁歌子》詞。張志和隱居江湖,耳濡目染民間漁歌,經提煉、又加入自身感受作成這首《漁歌子》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贝嗽~為歷代詞家推崇,奉為詞中“天工與清新”的樣板。宋代蘇東坡也很贊賞這首詞,說它“極清麗”,并先后兩次將它的成句添加為《浣溪沙》和《鷓鴣天》。請看其《浣溪沙》詞:“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睂⑻K詞與張詞比較,雖可見蘇東坡作為一代文豪在添補方面的功力,但終不免有些畫蛇添足。劉熙載論詞一向推重蘇軾,但對這樁文壇趣事,仍作出了公正的評價:“張志和《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一闋,風流千古。東坡嘗以其成句用入《鷓鴣天》,又用于《浣溪沙》,然其所足成之句,猶未若原詞之妙通造化也?!?《詞曲概》)幾句話既對張志和此詞作了極高的評價,又對蘇軾作了婉轉的批評,并提出了判別標準——妙通造化,這就是本色,就是天然。
上片講的張志和雖自稱“煙波釣徒”,但是“志不在魚”,畢竟還是個隱士,他作的《漁歌子》是文人學民歌,而劉熙載對民歌更加推崇。下片就論“湘漁”之民歌?!皳荑奔磩潣!皻G乃”,劃船聲。據記載湘中有船民漁夫唱的《撥棹歌》、《欸乃曲》等,十分美妙,受到與張志和同時代文人的偏愛。元結專門收集《欸乃曲》并作序,還學習寫作,仍給船工們唱,柳宗元也在其《漁翁》一詩中提到“欸乃”。在劉熙載看來這些民間曲子才是真正的清調,其天機本色,有誰能肖?船工漁夫們從不知道填詞為何事,他們在勞動時隨口而歌,毫無造作,這正是本色所在。因而劉熙載在詞的歇拍處說:自此以后再也不要提填詞這個“填”字了,好詞不是填出來的,應該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端嚫拧穼@觀點也時有論述,《詞曲概》中說:“玉田論詞曰:‘蓮子熟時花自落。’余更益以太白詩二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庇终f:“古樂府中至語,本只是常語,一經道出,便成獨得。詞得此意,則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矣?!边@些正可作為本詞的注腳。
第二首開宗明義贊揚好詞要有男子剛腸氣,而對描寫閨房香艷的香奩體,用了“怕殺”兩字,可謂觀點鮮明。在眾多的香奩詞中,有一小部分確實模仿閨閣口吻,維妙維肖,寫得也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但在劉熙載看來,這些作者無奈已先拋卻了自己的骯臟身了。骯臟,高亢剛直,形容男子氣概,文天祥有句“骯臟到頭方是漢”(《得兒女消息》),劉熙載正是要這“須眉氣”。
過片承上繼續講詞作要有骨氣,要剛腸似鐵千錘百煉,怎愿象飄忽不定的游絲那樣纏纏綿綿,牽牽掛掛,也就是百煉鋼不作繞指柔。劉熙載甚至認力,只要有真氣,仰天長嘯不惜為烏鴉叫,聲音雖不好聽,但畢竟是自己發出的,那些歌妹輩的諷刺挖苦,于我何損乎?這觀點與《詩概》中“詩質要如銅墻鐵壁,氣要如海風天濤”之論是一脈相承的。正因此,劉熙載推崇的是具陽剛之美的蘇辛詞而不太欣賞婉約詞人,《詞曲概》中說蘇辛詞“瀟灑卓犖”,說辛棄疾“英雄出語多本色”,稼軒詞是“龍騰虎擲”,說溫(飛卿)詞是“類不出乎綺怨”,說柳(永)詞是“綺羅香澤之態,所在多有”。最有代表性的是下面一條:“齊梁小賦、唐末小詩、五代小詞,雖小卻好,雖好卻小,蓋所謂‘兒女情多,風云氣少’也?!笨梢哉f,這第二首《虞美人》是上述觀點的另一種表露。
今天看來,陽剛、陰柔兩種詞風可以并存,不必過分推崇一種而排斥另一種,但歷代詞論家多以婉約為正統,視豪放為別調,在這特定情況下,劉熙載的論詞詞雖偏激一點,但不失為矯枉過正的一劑苦口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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