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張岱·西湖夢尋序》鑒賞
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
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①,商氏之樓外樓②,祁氏之偶居③,錢氏、余氏之別墅④,及余家之寄園⑤,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歌樓舞榭,弱柳夭桃,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吾夢中之西湖為得計也。
因想余夢與李供奉異⑥。供奉之夢天姥也⑦,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二載,夢中猶在故居; 舊役小傒,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夙習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紆徐⑧,帷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
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其眼。 嗟嗟! 金虀瑤柱⑨, 過舌即空, 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第作 《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瑯嬛文集》)
南宋滅亡后,遺民周密和吳自牧同以杭州西湖為題材,分別寫了一部書,一曰《武林舊事》 ,一曰《夢梁錄》 。作者追憶昔日的繁盛,感慨山河的變遷,都有一種夢幻的感覺。周密云: “追想昔游,殆如夢寐。” 自牧云: “緬懷往事,殆猶夢也。”張岱作《西湖夢尋》顯然受了宋人的影響,其感陵谷之變,黍離之悲,與周密、自牧二人是一致的。
這篇自序從頭到尾都是說“夢”。始言西湖無日不入夢,但到西湖一看,滿目殘破,與夢中繁華綺麗景象迥異。因此要想回到夢中,保存美好的夢境,以求心靈得到慰藉。最后又對兒輩“說夢”,回味甜蜜的夢。作者對夢中西湖的留戀,也是對昔日繁華和故國家園的眷懷。此文前面三段都是說要回到夢中,“惟吾舊夢是保”,這樣作者的心理才能得到平衡,有所慰藉。最后一段則以“山中人”自嘲,清醒地認識到保存舊夢的想法和夢一樣的虛幻,并不能 “解饞”,得到安慰。這種幻想在冷酷嚴峻的現實面前被擊得粉碎。作者在自我解嘲中,包含著刻骨鏤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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