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散曲《七哀詩》原文與翻譯、賞析
[漢] 王 粲
西京亂無象②,豺虎方遘患③。
復棄中國去④,委身適荊蠻⑤。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⑥。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顧聞號泣聲⑦,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⑧?”
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⑨,回首望長安。
悟彼《下泉》人⑩,喟然傷心肝。
〔注釋〕
①本篇選自《文選》。原共三首,此為第一首。②西京,指長安。東漢都洛陽,洛陽在東,長安在西,因稱長安為西京。無象,無道或無法。③豺虎,指董卓余黨李傕、郭氾等人。方遘患,正在制造禍亂。遘,同“構”。④中國,此指北方中原地區。⑤委身,托身,寄身。適,往。荊蠻,指荊州。荊州本楚國之地,楚國本叫“荊”,古人稱南方民族為“蠻”,故舊稱荊州為荊蠻。⑥攀,謂攀拉車轅,表示戀戀不舍。⑦顧,回頭看。⑧兩相完,兩者都能保全。⑨霸陵,漢文帝劉恒墳墓,地處長安東面。岸,高地。⑩《下泉》,《詩經·曹風》篇名。《毛詩序》:“《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賢伯也”。“下泉”,即“黃泉”,指地下。“下泉人”,此處也有暗指漢文帝之意。
〔分析〕
這首詩是建安詩人王粲所作。王粲(公元177—217年),字仲宣,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漢名臣王龔裔孫。十四歲時,值董卓作亂,由洛陽遷居長安,不久,因避董卓余黨李傕、郭氾作亂,流寓荊州達十六年。后歸附曹操,歷任丞相掾、軍謀祭酒和侍中等職。王粲目擊軍閥混戰給國家、民眾帶來的深重災難,又親嘗了播遷離亂之苦,所以其詩蒼涼悲慨,頗能反映動亂社會的殘破面貌。
《七哀》,大概是當時的樂府新題。吳兢《樂府古題要解》說:“《七哀》起于漢末。”所謂“七哀”,是表示哀思之多。呂向說:七哀“謂痛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嘆而哀,鼻酸而哀也。”“七哀”之義是否確實如此,不得而知,但其聲調酸楚則是毫無疑問的。這首詩約作于初平三年(公元192年),作者遭李傕、郭氾之亂赴荊州途中。詩的開頭兩句概括地交代當時的局勢。“亂無象”正是軍閥橫暴,民不聊生的概括。詩進而對這種混亂局面指出其形成,是因“豺虎方遘患”所致,一下子就把對禍國殃民的“豺虎”即軍閥的憤恨表達了出來。接著四句,寫作者在混亂局勢下,無可奈何被迫遷移。作者本從洛陽流離長安,現又要離開長安,故云“復棄”;“荊蠻”是遠離長安的僻遠之地。特地指出加以點明,以顯示這次“委身”仍是出于無奈。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尤其兵荒馬亂之際,生離等于死別,“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就是寫出了離別時的悲痛場面。
“出門”以下,是詩篇的主要部分。“無所見”正是為了強調下句的“白骨蔽平原”。這五個字極富概括力,為我們展現了一幅無限傷心慘目的圖景。據《三國志·董卓傳》記載,其時亂軍“放兵略長安,老少殺之悉盡,死者狼藉”,這是兵禍;《三國志·衛覬傳》記載:當時關中災荒,民眾餓死無數,“流入荊州者十余萬家”,這是天災。田野荒蕪,唯見白骨累累正是當時兵禍天災交加而造成的慘況。至此,作者筆鋒一轉,記敘了一個饑婦棄子的悲劇。離亂之間,作者所見所聞必然很多,然而“單舉婦人棄子而言之者”,正如吳淇《六朝選詩定論》所云:“蓋人當亂離之間,一切皆輕,最難割者骨肉,而慈母于幼子尤甚。寫其重者,他可知矣。”母親拋棄了幼子,然而,她心中明白,等待著自己的同樣是死亡。“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真是慘絕人寰。詩最后寫作者登上霸陵,回頭遙望長安,傷心感嘆。霸陵是文帝的墓葬,文帝時代是漢代的太平盛世,因而,“下泉人”既是借用《詩經》典故表達“思治”求安,“思明王賢伯”的心愿,也隱寓了對賢明的漢文帝的懷念。
這首詩運用白描的手法,既有“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概述,又有饑婦棄子的典型事例的刻劃,確實寫得動人心弦,充分體現出建安詩人“慷慨悲涼”的藝術特征。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說他猶如“天寶樂工,身經播亂……祇緣述親歷之狀,故無不深切”,這首詩之所以寫得如此“深切”感人,同作者的親身經歷有著直接的關系。
〔評說〕
賀貽孫《詩筏》:“看詩當設身處地,方見其佳。王粲《七哀詩》云:‘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昔視之平平耳,及身歷亂離,所聞所見,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覺鼻酸。”
方東樹《昭昧詹言》:“仲宣《七哀》,首篇起六句,點題交代耳;而敘事高邁,沉雄闊大,氣象體勢,騫舉清惻。‘出門’以下,又以中道所見言之,情詞酸楚,直書所見,至不惡聞。《小雅》傷亂,同此慘酷。‘南登霸陵岸’二句思治。以下轉喚振起,沉痛悲涼,寄哀終古。其莽蒼同武帝,而精融過之。其才氣噴薄,似猶勝子建。感憤而作,氣激于中而橫發于外,后惟杜公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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