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小說·戲曲《余韻》原文與翻譯、賞析

《桃花扇》

[西江月] (凈扮樵子挑擔(dān)上)放目蒼崖萬丈，拂頭紅樹千枝;云深猛虎出無時(shí)，也避人間弓矢。建業(yè)城啼夜鬼^②，維揚(yáng)井貯秋尸^③;樵夫剩得命如絲，滿肚南朝野史^④。在下蘇昆生^⑤，自從乙酉年同香君到山，一住三載，俺就不曾回家，往來牛首、棲霞^⑥，采樵度日。誰想柳敬亭與俺同志^⑦，買只小船，也在此捕魚為業(yè)。且喜山深樹老，江闊人稀，每日相逢，便把斧頭敲著船頭，浩浩落落^⑧，盡俺歌唱，好不快活。今日柴擔(dān)早歇，專等他來促膝閑話，怎的還不見到? (歇擔(dān)盹睡介)(丑扮漁翁搖船上)年年垂釣鬢如銀，愛此江山勝富春^⑨;歌舞叢中征戰(zhàn)里，漁翁都是過來人。俺柳敬亭送侯朝宗修道之后，就在這龍?zhí)督希遏~三載，把此興亡舊事，付之風(fēng)月閑談。今值秋雨新晴，江光似練，正好尋蘇昆生飲酒談心。(指介)你看，他早已醉倒在地。待我上岸，喚他醒來。(作上岸介)(呼介)蘇昆生。(凈醒介)大哥果然來了。(丑拱介)賢弟偏杯呀^⑩! (凈)柴不曾賣，那得酒來?(丑)愚兄也沒賣魚，都是空囊，怎么處? (凈)有了，有了! 你輸水，我輸柴，大家煮茗清談罷。(副末扮老贊禮⁽¹¹⁾，提弦攜壺上)江山江山，一忙一閑。誰贏誰輸，兩鬢皆斑。(見介)原來是柳、蘇兩位老哥。(凈、丑拱介)老相公怎得到此? (副末)老夫住在燕子磯邊⁽¹²⁾，今乃戊子年九月十七日⁽¹³⁾，是福德星君降生之辰⁽¹⁴⁾;我同些山中社友，到福德神祠祭賽已畢⁽¹⁵⁾，路過此間。(凈)為何挾著弦子⁽¹⁶⁾，提著酒壺? (副末)見笑見笑! 老夫編了幾句神弦歌⁽¹⁷⁾，名曰[問蒼天⁽¹⁸⁾]。今日彈唱樂神，社散之時(shí)，分得這瓶福酒。恰好遇著二位，就同飲三杯罷。(丑)怎好取擾。(副末)這叫就“有福同享”⁽¹⁹⁾。(凈、丑)好，好! (同坐飲介)(凈)何不把神弦歌領(lǐng)略一回? (副末)使得! 老夫的心事，正要請(qǐng)教二位哩。(彈弦唱巫腔)(凈、丑拍手襯介)

[問蒼天] 新歷數(shù)，順治朝，五年戊子;九月秋，十七日，嘉會(huì)良時(shí)。擊神鼓，揚(yáng)靈旗，鄉(xiāng)鄰賽社;老逸民，剃白發(fā)，也到叢祠。椒作棟，桂為楣，唐修晉建;碧和金，丹間粉，畫壁精奇。貌赫赫，氣揚(yáng)揚(yáng)，福德名位;山之珍，海之寶，總掌無遺。超祖禰⁽²⁰⁾，邁君師，千人上壽;焚郁蘭⁽²¹⁾，奠清醑⁽²²⁾，奪戶爭墀⁽²³⁾。草笠底，有一人，掀須長嘆：貧者貧，富者富，造命奚為⁽²⁴⁾?我與爾，較生辰，同月同日;囊無錢，灶斷火，不啻乞兒⁽²⁵⁾。六十歲，花甲周，桑榆暮矣⁽²⁶⁾;亂離人，太平犬⁽²⁷⁾，未有亨期⁽²⁸⁾。稱玉斝⁽²⁹⁾，坐瓊筵，爾餐我看;誰為靈，誰為蠢，貴賤失宜。臣稽首⁽³⁰⁾，叫九閽⁽³¹⁾，開聾啟瞆⁽³²⁾;宣命司，檢祿籍⁽³³⁾，何故差池⁽³⁴⁾?金闕遠(yuǎn)，紫宸高⁽³⁵⁾，蒼天夢夢⁽³⁶⁾;迎神來，送神去，輿馬風(fēng)馳。歌舞罷，雞豚收，須臾社散;倚枯槐，對(duì)斜日，獨(dú)自凝思。濁享富，清享名，或分兩例;內(nèi)才多，外財(cái)少，應(yīng)不同規(guī)。熱似火，福德君，庸人父母;冷如冰，文昌帝⁽³⁷⁾，秀士宗師⁽³⁸⁾。神有短，圣有虧，誰能足愿?地難填，天難補(bǔ)，造化如斯⁽³⁹⁾。釋盡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

(唱完放弦介)丟丑之極。(凈)妙絕! 逼真《離騷》、《九歌》了⁽⁴⁰⁾。(丑)失敬，失敬! 不知老相公竟是財(cái)神一轉(zhuǎn)哩。(副末讓介)請(qǐng)干此酒。(凈咂舌介)這寡酒好難吃也⁽⁴¹⁾。(丑)愚兄倒有些下酒之物。(凈)是什么東西? (丑)請(qǐng)猜一猜。(凈)你的東西，不過是些魚鱉蝦蟹。(丑搖頭介)猜不著，猜不著。(凈)還有什么異味? (丑指口介)是我的舌頭。(副末)你的舌頭，你自下酒，如何讓客? (丑笑介)你不曉得，古人以《漢書》下酒⁽⁴²⁾;這舌頭會(huì)說《漢書》，豈非下酒之物。(凈取酒斟介)我替老哥斟酒，老哥就把《漢書》說來。(副末)妙妙! 只恐菜多酒少了。(丑)既然《漢書》太長，有我新編的一首彈詞，叫做[秣陵秋⁽⁴³⁾]，唱來下酒罷。(副末)就是俺南京的近事么? (丑)便是! (凈)這都是俺們耳聞眼見的，你若說差了，我要罰的。(丑)包管你不差。(丑彈弦介)六代興亡，幾點(diǎn)清彈千古慨;半生湖海，一聲高唱萬山驚。(照盲女彈詞唱介)

[秣陵秋] 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⁴⁴⁾;駘蕩柳綿沾客鬢⁽⁴⁵⁾，叮嚀?dān)L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xù)⁽⁴⁶⁾，遺孽兒孫氣焰張⁽⁴⁷⁾;只勸樓臺(tái)追后主⁽⁴⁸⁾，不愁弓矢下殘?zhí)?sup>(49)。蛾眉越女才承選，燕子吳歈早擅場⁽⁵⁰⁾;力士僉名搜笛步⁽⁵¹⁾，龜年協(xié)律奉椒房⁽⁵²⁾。西昆詞賦新溫李⁽⁵³⁾，烏巷冠裳舊謝王⁽⁵⁴⁾。院院宮妝金翠鏡⁽⁵⁵⁾，朝朝楚夢雨云床⁽⁵⁶⁾。五侯閫外空狼燧⁽⁵⁷⁾，二水洲邊自雀舫⁽⁵⁸⁾，指馬誰攻秦相詐⁽⁵⁹⁾?入林都畏阮生狂⁽⁶⁰⁾。春鐙已錯(cuò)從頭認(rèn)⁽⁶¹⁾，社黨重鉤無縫藏⁽⁶²⁾;借手殺仇長樂老⁽⁶³⁾，脅肩媚貴半閑堂⁽⁶⁴⁾。龍鐘閣部啼梅嶺⁽⁶⁵⁾，跋扈將軍噪武昌⁽⁶⁶⁾;九曲河流晴喚渡，千尋江岸夜移防⁽⁶⁷⁾。瓊花劫到雕欄損，玉樹歌終畫殿涼⁽⁶⁸⁾;滄海迷家龍寂寞，風(fēng)塵失伴鳳徬徨⁽⁶⁹⁾。青衣銜璧何年返⁽⁷⁰⁾?碧血濺沙此地亡⁽⁷¹⁾! 南內(nèi)湯池仍蔓草⁽⁷²⁾，東陵輦路又斜陽⁽⁷³⁾。全開鎖鑰淮揚(yáng)泗⁽⁷⁴⁾，難整乾坤左史黃⁽⁷⁵⁾。建帝飄零烈帝慘⁽⁷⁶⁾，英宗困頓武宗荒⁽⁷⁷⁾;那知還有福王一⁽⁷⁸⁾，臨去秋波淚數(shù)行。

(凈)妙妙! 果然一些不差。(副末)雖是幾句彈詞，竟似吳梅村一首長歌⁽⁷⁹⁾。(凈)老哥學(xué)問大進(jìn)，該敬一杯。(斟酒介)(丑)倒叫我吃寡酒了。(凈)愚弟也有些須下酒之物。(丑)你的東西，一定是山殽野蔌了。(凈)不是，不是! 昨日南京賣柴，特地帶來的。(丑)取來共享罷。(凈指口介)也是舌頭。(副末)怎的也是舌頭? (凈)不瞞二位說，我三年沒到南京，忽然高興，進(jìn)城賣柴。路過孝陵，見那寶城享殿，成了芻牧之場。(丑)呵呀呀! 那皇城如何? (凈)那皇城墻倒宮塌，滿地蒿萊了。(副末掩淚介)不料光景至此。(凈)俺又一直走到秦淮，立了半晌，竟沒一個(gè)人影兒。(丑)那長橋舊院⁽⁸⁰⁾，是咱們熟游之地，你也該去瞧瞧。(凈)怎的沒瞧，長橋已無片板，舊院剩了一堆瓦礫。(丑搥胸介)咳! 慟死俺也。(凈)那時(shí)疾忙回首，一路傷心，編成一套北曲，名為[哀江南]，待我唱來! (敲板唱弋陽腔介⁽⁸¹⁾)俺樵夫呵!

[哀江南][北新水令] 山松野草帶花桃，猛抬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duì)著夕陽道。

[駐馬聽] 野火頻燒，讓暮長楸多半焦⁽⁸²⁾。山羊群跑，守陵阿監(jiān)幾時(shí)逃⁽⁸³⁾。鴿翎蝠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dāng)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

[沈醉東風(fēng)] 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墻高，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櫺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gè)乞兒餓殍。

[折桂令]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fēng)，壞檻當(dāng)潮，目斷魂消。當(dāng)年粉黛，何處笙簫。罷鐙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gè)人瞧。

[沽美酒] 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太平令] 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哰哰⁽⁸⁴⁾。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採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灶?

[離亭宴帶歇拍煞]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tái)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⁸⁵⁾。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副末掩淚介)妙是絕妙，惹出我多少眼淚。(丑)這酒也不忍入唇了，大家談?wù)劻T。(副凈時(shí)服，扮皂隸暗上)朝陪天子輦，暮把縣官門;皂隸原無種，通侯豈有根⁽⁸⁶⁾。自家魏國公嫡親公子徐青君的便是⁽⁸⁷⁾，生來富貴，享盡繁華。不料國破家亡，剩了區(qū)區(qū)一口。沒奈何在上元縣當(dāng)了一名皂隸⁽⁸⁸⁾，將就度日。今奉本官簽票，訪拿山林隱逸，只得下鄉(xiāng)走走。(望介)那江岸之上，有幾個(gè)老兒閑坐，不免上前討火，就便訪問。正是：開國元?jiǎng)琢艄肺?，換朝逸老縮龜頭。(前行見介)老哥們，有火借一個(gè)。(丑)請(qǐng)坐! (副凈坐介)(副末問介)看你打扮，像一位公差大哥。(副凈)便是! (凈問介)要火吃煙么? 小弟帶有高煙，取出奉敬罷。(敲火吸煙奉副凈介)(副凈吃煙介)好高煙，好高煙! (作暈醉臥倒介)(凈扶介)(副凈)不要拉我，讓我歇一歇，就好了。(閉目臥介)(丑問副末介)記得三年之前，老相公捧著史閣部衣冠，要葬在梅花嶺下，后來怎樣? (副末)后來約了許多忠義之士，齊集梅花嶺，招魂薶葬⁽⁸⁹⁾，倒也算千秋盛事，但不曾立得碑碣。(凈)好事，好事! 只可惜黃將軍刎頸報(bào)主，拋尸路旁，竟無人薶葬。(副末)如今好了，也是我老漢同些村中父老，撿骨殯殮，起了一座大大的墳塋，好不體面。(丑)你這兩件功德，卻也不小哩。(凈)二位不知，那左寧南氣死戰(zhàn)船時(shí)，親朋盡散，卻是我老蘇殯殮了他。(副末)難得，難得! 聞他兒子左夢庚襲了前程，昨日搬柩回去了。(丑掩淚介)左寧南是我老柳知己，我曾托藍(lán)田叔畫他一幅影像⁽⁹⁰⁾，又求錢牧齋題贊了幾句⁽⁹¹⁾;逢時(shí)遇節(jié)，展開祭拜，也盡俺一點(diǎn)報(bào)答之意。(副凈醒，作悄語介)聽他說話，像幾個(gè)山林隱逸。(起身問介)三位是山林隱逸么? (眾起拱介)不敢，不敢，為何問及山林隱逸? (副凈)三位不知么?現(xiàn)今禮部上本，搜尋山林隱逸。撫按大老爺張掛告示，布政司行文已經(jīng)月余，并不見一人報(bào)名。府系著忙，差俺們各處訪拏，三位一定是了，快快跟我回話去。(副末)老哥差矣。山林隱逸乃文人名士，不肯出山的。老夫原是假斯文的一個(gè)老贊禮，那里去得? (丑、凈)我兩個(gè)是說書唱曲的朋友，而今做了漁翁樵子，益發(fā)不中了。(副凈)你們不曉得，那些文人名士，都是識(shí)時(shí)務(wù)的俊杰，從三年前俱已出山了。目下正要訪拏你輩哩。(副末)啐，征求隱逸，乃國家盛典，公祖父母俱當(dāng)以禮相聘，怎么要拏起來。定是你這衙役們奉行不善。(副凈)不干我事，有本縣簽票在此，取出你看。(取看簽票欲拏介)(凈)果然這事哩。(丑)我們竟走開何如? (副末)有理。避禍今何晚，入山昔未深。(各分走下)(副凈趕不上介)你看他登崖涉澗，竟各逃走無蹤。

[清江引] 大澤深山隨處找，預(yù)備官家要。抽出綠頭簽⁽⁹²⁾，取開紅圈票⁽⁹³⁾，把幾個(gè)白衣山人諕走了。

(立聽介)遠(yuǎn)遠(yuǎn)聞得吟詩之聲，不在水邊，定在林下，待我信步找去便了。

(急下)(內(nèi)吟詩曰)

漁樵同話舊繁華，短夢寥寥記不差。

曾恨紅箋銜燕子，偏憐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 煙雨南朝換幾家?

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



〔注釋〕

①孔尚任《桃花扇》以明末秦淮名妓李香君和復(fù)社文人侯方域的悲歡離合為主線，反映南明朝的一代興亡。本出是全劇的最后一出，借劇中藝人蘇昆生、柳敬亭的感慨悲歌，揭示了政治腐敗乃是南明朝覆滅的根本原因，寄寓了深沉的故國哀思。②建業(yè)，今江蘇南京市。城啼夜鬼及下句井貯秋尸，皆是言清兵洗劫之后慘不忍睹的情景。③維揚(yáng)，今江蘇揚(yáng)州市。④南朝，指南明弘光朝。⑤蘇昆生，明末著名藝人，擅長唱曲。⑥乙酉年(公元1645年)，這年清兵攻陷南京。牛首、棲霞，皆南京近郊山名。⑦柳敬亭，明末清初著名說書藝人。⑧浩浩落落，形容心胸坦蕩的樣子。⑨富春，浙江富春江沿岸，風(fēng)景秀麗，為東漢嚴(yán)光隱居之處。⑩偏杯，猶言不待奉敬客人而獨(dú)自飲酒。(11)贊禮，祭祀時(shí)的司儀官，屬太常寺。(12)燕子磯，南京名勝，在其東北觀音山上，磯頭屹立于長江邊。(13)戊子，此處指清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14)福德星君，舊指財(cái)神。(15)祭賽，為報(bào)答神舉行的祭祀。(16)弦子，樂器，即三弦。(17)神弦歌，娛神的歌曲。名稱見《樂府詩集·清商曲辭》。(18)[問蒼天]，新編曲牌名。(19)這叫就，一本作“這叫做”。(20)禰(ni你)，父死廟祭曰禰。(21)郁蘭，氣味濃烈的香料。(22)清醑(xu許)，美酒。(23)奪戶爭墀，言祭賽人多擁擠。墀，階沿。(24)造命，即造物主，一般指天。奚為，為何之意。(25)不啻(chi叱)，不但，如同。(26)桑榆，喻人之暮年。日落時(shí)，斜輝隱現(xiàn)桑榆之間，故用作晚暮代稱。(27)亂離人、太平犬，本自諺語“寧作太平犬，莫作亂離人”。言災(zāi)亂年頭，人多飄泊無依，尚不若太平時(shí)之犬。(28)亨期，幸運(yùn)的日子。(29)稱玉斝(jia 甲)，高舉玉制的酒杯。(30)稽首，至為恭敬的禮，以頭叩地頓首拜。(31)九閽(hun 昏)，天帝的宮門。(32)瞆，有目無光曰瞆。(33)祿籍，迷信所云天命所定之福祿簿冊(cè)。(34)差池，即參差不齊?；蛞詾椴铄e(cuò)，亦通。(35)“金闕”二句，金闕、紫宸(chen辰)，均指天帝的宮殿。(36)夢夢，不明。(37)文昌帝，一稱梓潼帝君，傳說中主管人世科舉功名的神。(38)秀士，秀才。(39)造化，謂造物主。此處作創(chuàng)造化育解。(40)《離騷》、《九歌》，屈原作品篇名。(41)寡酒，飲酒而無佐酒的菜饌。(42)《漢書》下酒，本北宋詩人蘇舜欽故事。蘇居岳父杜衍家，讀《漢書·張良傳》，贊嘆者再，舉杯痛飲。杜衍稱之，謂以《漢書》下酒，雖飲一斗不為多。(43)[秣陵秋]，新編彈詞曲牌。(44)井帶胭脂，即胭脂井。隋兵破金陵城，陳后主叔寶攜其所寵張、孔二貴妃匿景陽宮井中，由是得名。(45)駘(dai帶)蕩，舒緩蕩飏。(46)中興朝市，指南明福王。(47)遺孽兒孫，謂阮大鋮等閹黨余孽。(48)后主，指陳叔寶，因縱情聲色、不理朝政招致亡國。這句系指馬、阮之流，一味勸誘福王陶情享樂，荒怠政事。(49)這句借宋太祖滅南唐故事，諷刺福王沉溺歡娛，置南下清兵于不顧。(50)燕子，指阮大鋮所作傳奇《燕子箋》，因?qū)倮デ莩?，故稱吳歈。(51)力士，即唐玄宗時(shí)太監(jiān)高力士，此處用之泛指太監(jiān)。笛步，南京地名，教坊所在地。(52)龜年，唐開元時(shí)著名曲師，姓李。此處泛指內(nèi)廷教習(xí)。(53)西昆詞賦，北宋初，西昆派首領(lǐng)楊億、劉筠等，極力模仿晚唐李商隱、溫庭筠的詩風(fēng)，靡麗空泛，流行文壇數(shù)十年。此處用喻弘光朝文化的墮落。(54)烏巷，即指烏衣巷。晉時(shí)貴族如王、謝諸家族，自東晉偏安江左，皆聚居南京烏衣巷等處。此處借指弘光朝權(quán)貴專擅，官場腐敗。(55)這句形容后宮美人注心妝束，以邀皇帝的寵幸。(56)楚夢雨云，本宋玉《高唐賦序》，謂楚襄王嘗游高唐，夢與巫山神女歡會(huì)。此處諷刺弘光荒淫。(57)五侯，指寧南侯左良玉等五將。時(shí)皆跋扈不受節(jié)制，爭權(quán)奪地。南朝之亡，與此亦有關(guān)系。(58)二水洲，即南京白鷺洲。李白詩云：“二水中分白鷺洲”。雀舫，指朱雀舫，華美的游船。(59)這句系借秦趙高指鹿為馬故事，指斥馬士英專擅朝政，而群臣一味阿附，無敢反對(duì)者。(60)阮生狂，晉之名士阮籍與嵇康等七人友善，時(shí)人以“竹林七賢”稱之。阮復(fù)恃才傲物，放蕩不羈，人多畏其狂。此處借來暗指阮大鋮的猖狂。(61)春鐙，阮大鋮曾撰傳奇《春燈迷》(即《十錯(cuò)讓》)。(62)社黨，指東林與后起的復(fù)社。鉤，株連之意。此云阮大鋮依附馬士英重新得勢后，再度拘剪東林復(fù)社人士，意欲一網(wǎng)打盡。(63)長樂老，五代時(shí)馮道為宰相，歷仕唐、晉、漢、周諸朝而不自恥，復(fù)自號(hào)長樂老。(64)半閑堂，南宋奸相賈似道曾建半閑堂于西湖葛嶺。此句與上句均諷阮大鋮諂事馬士英，為非作歹。(65)龍鐘閣部，指史可法。史以兵部尚書督師揚(yáng)州，舉三千之眾奮抗清兵十萬之師，兵敗殉國，死后葬于梅花嶺。(66)跋扈將軍，指左良玉。左憤馬之專擅，曾傳檄自武昌東下討伐馬士英。(67)九曲，指黃河迂回之勢。尋，八尺為一尋。這二句系指馬、阮為堵截左良玉東下的軍隊(duì)，竟將駐防黃河的黃得功等諸鎮(zhèn)兵馬盡行撤移，致使黃河一線空虛，而清兵遂得以揮戈南下。(68)“瓊花”二句，系借用隋煬帝到揚(yáng)州看瓊花和陳后主制《玉樹后庭花》故事，比之于南明福王荒淫亡國。(69)“滄海迷家”二句，封建士大夫從“正統(tǒng)”觀念出發(fā)，謂帝王苗裔俱鳳子龍孫。此處謂南明覆亡之際，帝王子孫倉皇奔竄，流離失所之狼狽處境。(70)青衣銜璧，典出晉懷帝故事。古時(shí)亡國之君，當(dāng)銜璧玉自縛以請(qǐng)降;懷帝被擄時(shí)，敵方令改著青衣斟酒侍宴以辱之。此處借指福王的被擄。(71)碧血濺沙，南明靖南侯黃得功，因南京失守、福王出走而自殺殉節(jié)。(72)南內(nèi)，南京明故宮。湯池，指溫泉。(73)東陵，南京城東之明孝陵。輦路，天子車駕所經(jīng)之路。(74)淮揚(yáng)泗，指淮陰、揚(yáng)州及泗陽。此句言江北諸地，次第失守。(75)左史黃，即左良玉、史可法、黃得功。此三人忠于明室而無力挽回頹局。(76)建帝，即建文帝朱允炇。成祖破南京時(shí)，朱允炇逃出而下落不明。烈帝，指明思宗朱由檢，李自成所部農(nóng)民起義軍攻占北京時(shí)，朱由檢自經(jīng)于北京之煤山。(77)英宗，即朱祁鎮(zhèn)。正統(tǒng)十四年(公元1449年)，他親征瓦刺，兵敗被俘。武宗，即朱厚照，系明代最荒淫的統(tǒng)治者。(78)福王一，云福王朱由崧在位僅一年。應(yīng)喜臣《青燐屑》載：“思宗御極之元年，五鳳樓前獲一黃袱，內(nèi)襲小畫一卷，題云：‘天啟七，崇禎十七，還有福王一?！?79)吳梅村，名偉業(yè)，字駿公，江蘇省太倉縣人。明末清初以詩名于當(dāng)世。(80)長橋舊院，明末南京歌妓聚居之所。(81)弋陽腔，明代戲曲四大聲腔之一，盛行民間，源出江西弋陽，至嘉靖間流傳南北。(82)長楸，莖干高聳的喬木。(83)阿監(jiān)，太監(jiān)。(84)哰(lao勞)哰，犬吠聲。(85)輿圖，地圖。輿圖換稿，即江山易主之意。(86)皂隸，穿黑衣的衙役，官府中地位至賤者。通侯，爵位名，本作徹侯，漢時(shí)因避武帝諱，改稱通侯。后亦稱列侯。這二句言貧賤富貴并非天生如此。(87)魏國公，指明之開國功臣徐達(dá)。(88)上元縣，清代分南京為江寧、上元兩縣，其地今均屬江蘇省南京市。(89)薶(mai埋)，同“埋”。(90)藍(lán)田叔，名瑛，錢塘(今浙江省杭州)人。明末畫家。(91)錢牧齋，名謙益，常熟(今江蘇省常熟)人。明末變節(jié)仕清的官僚，有文名。(92)綠頭簽，官府捕人用的傳簽，以綠漆簽頭。(93)紅圈票，官府捕人用的文據(jù)，上載被捕人的姓名，且用朱筆圈明。



〔分析〕

孔尚任的《桃花扇》是中國古典悲劇的光輝代表，“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以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悲歡離合為線索，形象地再現(xiàn)了南明弘光朝的興亡歷史，“場上歌舞，局外指點(diǎn)，知三百年之基業(yè)，隳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獨(dú)令觀者感慨涕零，亦可懲創(chuàng)人心，為末世之一救矣”(《桃花扇小引》)。全劇到第四十出《入道》主要?jiǎng)∏橐鸦窘Y(jié)束，而作者意猶未盡，又增寫《余韻》一出，憑吊南明的覆亡，是一曲悲悼沉痛的“挽歌”，表達(dá)了人民的亡國破家之恨，悲劇氣氛達(dá)于頂點(diǎn)，給讀者觀眾留下了咀嚼不盡的“余韻”。

《余韻》寫弘光朝亡后三年，柳敬亭、蘇昆生隱為漁樵，常將“興亡舊事，付之風(fēng)月閑談”，這日又遇老贊禮至，三人聚飲，輪流彈唱興亡之感。唱畢，有皂隸前來“訪拿山林隱逸”，三人各自逃避，末以“內(nèi)吟詩”一首收結(jié)全劇?！队囗崱芬蕴K昆生念上場詞[西江月]開始，“建業(yè)城啼夜鬼，維揚(yáng)井貯秋尸”，開篇即渲染出凄慘氣氛籠罩全折，結(jié)尾時(shí)又借三人對(duì)話頌揚(yáng)史可法等殉國忠烈，嘲笑明開國功臣徐達(dá)后裔作清朝皂隸是“開國元?jiǎng)琢艄肺病保凑Z譏刺出仕清朝的文人名士是“識(shí)時(shí)務(wù)的俊杰”，諷刺清朝對(duì)山林隱逸行“訪拿”，而重點(diǎn)是中間的三人唱詞，尤以[哀江南]最為震撼人心。老贊禮唱的神弦歌[問蒼天]將自己與福德星君相比，指斥“蒼天夢夢”，天帝昏瞆，抨擊當(dāng)時(shí)社會(huì)貧富差池，貴賤失宜，抒發(fā)亂離人不如太平犬之哀嘆。柳敬亭的彈詞[秣陵秋]實(shí)為長篇排律的敘事詩，概括了弘光朝覆亡的經(jīng)過及其原因，抨擊弘光帝昏庸恰似陳隋后主，馬阮輩兇惡不愧閹黨余孽，君臣上下倒行逆施，醉生夢死，借手殺仇，脅肩媚貴，無所不為，終于連這點(diǎn)殘山剩水也丟失，葬送明朝三百年基業(yè)，“南內(nèi)湯池仍蔓草，東陵輦路又斜陽”，徒令遺民、百姓悲恨相續(xù)。接著是蘇昆生唱[哀江南]壓尾，這套曲子是孔尚任依徐旭旦《舊院有感》套曲改寫的，而思想藝術(shù)成就大大超過原作。它通過蘇昆生三年后進(jìn)城賣柴沿途所見所感，描繪出亡國后舉目殘破的凄涼景象，渲染出國亡家破的無限哀痛，是代表全民族唱出的悲歌。第一支曲[北新水令]相當(dāng)于全套的序曲，寫“重到”南京所見的郊外景象。他挑著柴草，步履沉重，猛然抬頭，只見“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一片戰(zhàn)后肅殺氣氛，“殘”、“廢”、“瘦”、“空”令人觸目驚心。村郭蕭條冷落，南京城毫無生氣地呆對(duì)著斜陽，不禁使人悲從中來。[駐馬聽]是吊孝陵。只見護(hù)墓長楸被野火燒焦，守陵阿監(jiān)早已逃走，滿堂鳥羽蝠糞，遍地枯枝敗葉，山羊亂跑，而牧童無知，竟打碎龍碑帽。一座氣勢宏偉的太祖之陵零落衰敗幾成荒野![沉醉東風(fēng)]是吊故宮。代表皇權(quán)神圣莊嚴(yán)的白玉柱、紅泥墻、黃琉璃瓦、翡翠窗、朝見天子的丹墀，全都東倒西歪，剝落破碎。直入宮門，一路只見紅黃翠白的皇宮遺物的碎片殘跡，全與蒿草為伴，至高無上的皇宮所在已成了鳥雀枲巢之處，乞丐棲身之所!以上二曲以孝陵和故宮為明朝之象征，將往日神圣之物與眼前荒敗之景相結(jié)合，色彩凄艷，形成極富刺激的反差，充分表現(xiàn)了“黍離”之悲，集中抒發(fā)了“亡國”之恨。[折桂令]是吊秦淮。昔日六朝金粉之地，金陵繁華之區(qū)，本是十里河街，晝夜笙歌。如今只見“破紙迎風(fēng)，壞檻當(dāng)潮”，名妓逃散，居民寥寥，不聞簫歌之聲，難見燈船之色，節(jié)日間也買不到酒喝，菊花黃嫩，僅幾只蝴蝶亂舞;楓葉新紅，卻不見一人來賞。市井凋殘，行人冷落，一座前朝京城，摧殘衰敗一至于此! [沽美酒]是吊青溪。昔日青溪清幽，南畫秦淮，水清樹綠，民居夾岸，半里長橋，橫臥碧波，橋鋪紅板，倒映水中。如今橋上無紅板，溪邊少人行，“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如一幅攝影，衰柳殘陽，冷落凄涼! [太平令]是吊舊院。舊院本是妓家聚居之地，“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如今連犬吠也聽不到，只剩下“枯井頹巢”、“磚苔砌草”，過去手種的花木，都被當(dāng)了柴燒。“這黑灰是誰家廚灶?”只有黑灰一堆可“考證”出這里曾是一戶人家! 傷心慘目，無過于此。以上之曲，步步深入：秦淮，青溪，舊院，睹今思昔，一步一哭，往日的繁華煙消云散，他生活之地已如此陌生，通過種種凄慘景象，集中抒發(fā)出“家破”之痛。[離亭宴帶歇拍煞]是全套的總結(jié)，將上述國亡家破二線合并，再以昔日“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的鳥語花香的美景與上述慘景相對(duì)照，又從時(shí)空上再行擴(kuò)展：“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渲染出冰消瓦解之速;“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tái)棲梟鳥”，渲染出全城的普遍殘破?！斑@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更是切膚之痛，他正是歷史的見證人，所以說“將五十年興亡看飽”，全都親眼目睹。正因?yàn)椤皻埳綁糇钫?，舊境丟難掉”，簡直是一場夢，所以“不信這輿圖換稿”，這種“天崩地解”之變使人難以置信，然而畢竟是無情的現(xiàn)實(shí)，他最終只有“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一直唱到“死而后已”! 這支曲句句精煉，字字珠璣，悲憤之情，遞進(jìn)遞升，終達(dá)頂點(diǎn)，末一句尤為高響入云。全套前六曲均為敘事寫景，全以具體的形象達(dá)情，一個(gè)個(gè)特寫鏡頭，令人傷心慘目，而景語情語，密不可分，形成深邃的意境，詩意極為濃郁。末曲則敘事寫景議論抒情并出，情不自禁直抒胸臆，噴發(fā)悲憤，從而使全套曲成為長歌當(dāng)哭的血淚之詩，而《桃花扇》這部歷史悲劇也永遠(yuǎn)銘刻在人們心頭。

康熙南巡祭孔，孔尚任“偶然”得以在御前講經(jīng)義獲賞識(shí)，乃由監(jiān)生擢為國子監(jiān)博士，實(shí)為康熙想借此“圣裔”籠絡(luò)人心，此又非“偶然”。及至《桃花扇》一劇轟動(dòng)京師，康熙亦嘗閱讀劇本，而孔尚任突然被“不明不白”地罷官，實(shí)為如上所述，此劇吊明之亡，民族情緒如許強(qiáng)烈，正觸康熙大忌，則其罷官緣故又是明明白白的。孔尚任歸曲阜重作平民，而他的《桃花扇》則成了民族思想史及文學(xué)史上的不朽豐碑! 得失之間，東塘理當(dāng)別有會(huì)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