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幹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
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這是張元幹《蘆川詞》的壓卷之作。紹興八年(1138)十一月,樞密院編修胡銓(字邦衡)因上書請斬秦檜而遭貶斥,旋又除名編管新州。張元幹聞訊后賦此詞為之伸張正義。詞中表達了對南宋統治集團的強烈憤恨和對無辜被貶的胡邦衡的深情慰勉。
詞為送別而作,但作者開篇不言離情別緒,卻先宕開一筆,寫夢游中原——“夢繞神州路”的“神州”即指中原地區。這顯然是因為收復中原是他們共同魂牽夢繞的愿望,如此起筆,可以使兩顆始終與時代脈搏一起跳動的赤子之心貼得更緊。“悵秋風”三句具體寫夢游中原的所見所聞所感。“悵”,因夢游而致:蕭瑟的秋風,將回蕩在軍營上空的悲壯的號角聲清晰地傳入作者的耳膜;而落入他視網的則是,昔日汴京豪華富麗的皇宮,經過時代風雨的侵蝕,如今已成一片禾黍離離的廢墟。這怎能使他不“悵”?作者悵恨已極,不由向南宋統治集團厲聲叱問:“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底事”句譴責南宋統治集團肆意摧殘那些如砥柱般中流獨立、支撐起祖國半壁河山的愛國志士的罪行,令人想見作者的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之態。“九地”句形象地寫出了金兵南犯給中原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聚萬落千村”句則表現了對盤踞中原的女真貴族的極度仇恨與蔑視。這三句由悵而問,連用三個比喻,將夢境與現實勾通起來,自然過渡到下文對滿腔悲憤的直接抒發。“天意”句是一層悲憤,指責昏君反復無常,居心叵測。“況人情”句是二層悲憤,呵斥庸臣未老先衰,尸居余氣。“悲難訴”,一方面表明作者胸中的悲憤郁結已深,非語言所能傾訴;另一方面也是鞭笞南宋統治集團壓制正當言論、使愛國志士投告無門的獨夫寡人行徑。“更南浦”二句是三層悲憤,痛惜戰友無辜見逐,孤身遠去。從結構上看,這二句承上啟下,全詞由此轉入對離情別緒的抒寫和對胡邦衡的慰勉。
過片“涼生岸柳”四句刻畫別景,但從中我們不僅能感受到作者對戰友的繾綣深情,而且不難產生這樣的聯想:那衰朽遲暮的南宋王朝不正象這“疏星淡月”一樣缺少光彩和生氣嗎?而那即將離去的胡邦衡不也正象這“斷云”一樣將要飄往那遙遠的新州嗎?“萬里江山”四句抒寫別情:昔日同宿夜話,議論朝政,相互披肝瀝膽,情景宛然在目;今后雁阻衡陽,信息難通,縱然知己相存,昔日情景又豈可復得?是啊,“有別必怨,有怨必盈”。既然這次生離很可能變成死別,作者又怎能不為之黯然神傷呢?然而,作者畢竟是胸襟開闊、意氣豪邁的血性男兒,他沒有、也不愿在離情別緒中消沉下去,他奮力將離情別緒一掃,便使詞意升華到新的更高的境界:“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目盡”二句化用韓愈詩“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聽穎師彈琴》),意思是說:我們應該極目遠望,這樣才能不為眼前的不幸所擊倒;古往今來,有多少愛國者報國無門,卻心志不灰,我們既然懷著生死不渝的報國之心,又豈肯象一般的小兒女那樣計較個人的恩怨得失呢?這充分體現了作者的高風亮節。“肯兒曹”句用反詰語氣,旨在慰勉而又不僅僅是慰勉——它既自豪地剖白了作者的心跡,又充滿對那些汲汲于一己蠅頭小利的兒曹輩的鄙棄。“舉大白,聽金縷”。“大白”,酒杯名。“金縷”,即金縷曲,是“賀新郎”這詞調的異名。這兩句以飲酒聽歌作結,雖是前人送別詩詞里習用的手法,卻有別于一般的俗套:它兼有“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和“今日聽‘我’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等多種寓意,正是上文對戰友的慰勉的繼續。不難想象,酒過數巡,胡邦衡便將應著作者吟唱的《金縷曲》的節拍,毅然擲杯而去,為抗擊金兵、匡復中原貢獻余生。
這是一首送別詞,但我們聽到的不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的凄慘之音,也不是“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杜牧《贈別》)的哀怨之語,而是“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的金石之聲。這正是這首詞的不同凡響處。“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詩。”作者抒發的是憂國感時、磊落不平的壯烈情懷,因而寫來忠憤滿紙,生氣凜然。全詞以共吐心聲起,以互致慰勉結,情景交融,一氣旋折,堪稱正氣貫長虹、高義薄云天的愛國主義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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