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洪昇傳奇《長生殿》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驚變

(丑上)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咱家高力士，奉萬歲爺之命，著咱在御花園中安排小宴，要與貴妃娘娘同來游賞，只得在此伺候。(生、旦乘輦，老旦、貼隨后，二內待引，行上)

【北中呂粉蝶兒】天淡云閑，列長空數行新雁。御園中秋色斕斑，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 一抹雕欄，噴清香桂花初綻。

(到介)(丑)請萬歲爺娘娘下輦。(生、旦下輦介)(丑同內侍暗下)(生)妃子，朕與你散步一回者。(旦)陛下請。(生攜旦手介)(旦)

【南泣顏回】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荷映水翩翻。愛桐陰靜悄，碧沉沉并繞回廊看。戀香巢秋燕依人，睡銀塘鴛鴦蘸眼。

(生)高力士，將酒過來，朕與娘娘小飲數杯。(丑)宴已排在亭上，請萬歲爺娘娘上宴。(旦作把盞，生止住介)妃子，坐了。

【北石榴花】不勞你玉纖纖，高捧禮儀煩。子待借小飲對眉山。俺與你淺斟低唱，互更番，三杯兩盞，遣興消閑。妃子，今日雖是小宴，倒也清雅?；乇芰擞鶑N中，回避了御廚中，烹龍炰鳳堆盤案，咿咿啞啞，樂聲催趲。只幾味脆生生，只幾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饌，雅稱你仙肌玉骨美人餐。

妃子，朕與你清游小飲，那些梨園舊曲，都不耐煩聽他。記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賞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調》三章，令李龜年度成新譜，其詞甚佳，不知妃子還記得么? (旦)妾還記得。(生)妃子可為朕歌之，朕當親倚玉笛以和。(旦)領旨。(老旦進玉笛，生吹介，旦按板介。)

【南泣顏回】花繁，秾艷想容顏，云想衣裳光璨;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名花國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風解釋春愁，沉香亭同倚闌干。

(生)妙哉! 李白錦心，妃子繡口，真雙絕矣! 宮娥，取巨觴來，朕與妃子對飲。(老旦、貼送酒介)(生)

【北斗鵪鶉】暢好是喜孜孜駐拍停歌，喜孜孜駐拍停歌，笑吟吟傳杯送盞。妃子干一杯。(作照干介)不須他絮煩煩射覆藏鉤，鬧紛紛彈絲弄板。(又作照杯介)妃子再干一杯。(旦)妾不能飲了。(生)宮娥每跪勸。(老旦、貼)領旨。(跪旦介)娘娘請上這一杯。(旦勉飲介)(老旦、貼作連勸介)(生)我這里無語持觴仔細看，早子見花一朵上腮間。(旦作醉介)妾真醉矣! (生)一會價軟咍咍柳亸花欹，軟咍咍柳亸花欹，困騰騰鶯嬌燕嫩。

妃子醉了。宮娥每，扶娘娘上輦進宮去者。(老旦、貼)領旨。(作扶旦起介)(旦作醉態呼介)萬歲。(老旦、貼扶旦行。旦作醉態介)

【南撲燈蛾】態懨懨輕云軟四肢，影朦朦空花亂雙眼;嬌怯怯柳腰扶難起，困沉沉強抬嬌腕，軟設設金蓮倒褪，亂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尋鳳枕，步遲遲倩宮蛾攙入繡幃間。

(老旦、貼扶旦下)(丑同內侍暗上)(內擊鼓介)(生驚介)何處鼓聲驟發? (副凈急上)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問丑介)萬歲爺在那里? (丑)在御花園內。(副凈)軍情緊急，不免逕入。(進見介)陛下，不好了! 安祿山起兵造反，殺過潼關，不日就到長安了! (生大驚介)守關將士何在? (副凈)哥舒翰兵敗已降賊了。(生)

【北上小樓】呀，你道失機的哥舒翰，稱兵的安祿山，赤緊的離了漁陽，陷了東京，破了潼關?；５萌四憫鹦膿u，唬得人膽戰心搖。腸慌腹熱，魂飛魄散，早驚破月明花粲。

卿有何策，可退賊兵? (副凈)當日臣曾再三啟奏祿山必反，陛下不聽，今日果應臣言。事起倉卒，怎生抵敵?不若權時幸蜀，以待天下勤王。(生)依卿所奏。快傳旨： 諸王百官，即時隨駕幸蜀便了。(副凈)領旨。(急下)(生)高力士，快些整備軍馬，傳旨令右龍武將軍陳元禮統領羽林軍士三千扈駕前行。(丑)領旨。(下)(內侍)請萬歲爺回宮。(生轉行嘆介)唉! 正爾歡娛，不想忽有此變，怎生是了也!

【南撲燈蛾】穩穩的宮庭宴安，擾擾的邊廷造反，冬冬的鼙鼓喧，騰騰的烽火黫。的溜撲碌臣民兒逃散，黑漫漫乾坤覆翻，磣磕磕社稷摧殘，磣磕磕社稷摧殘，當不得蕭蕭颯颯西風送晚，黯黯的一輪落日冷長安。

(向內問介)宮娥每，楊娘娘可曾安寢? (老旦、貼內應介)已睡熟了。(生)不要驚他，且待明早五鼓同行。(泣介)天那! 寡人不幸，遭此播遷，累他玉貌花容，驅馳道路，好不痛心也!

【南尾聲】在深宮兀自嬌慵慣，怎樣支吾蜀道難?(哭介)我那妃子呵! 愁殺你玉軟花柔要將途路趲。

宮殿參差落照間(盧綸)，漁陽烽火照函關(吳融)。

遏云聲絕悲風起(胡曾)，何處黃云是隴山(武元衡)。

洪昇(1645—1704)，字昉思，號稗畦，錢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出身沒落世家，流寓京華。政治不得志，曾作國子監生二十余年，后因佟皇后喪期演唱《長生殿》被彈劾回鄉。早有詩名，擅長傳奇;傳奇與孔尚任齊名，有“南洪北孔”之稱。著有《長生殿》、《四嬋娟》和《稗畦集》等。

《長生殿》是從唐代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以及元白樸《梧桐雨》雜劇等發展而來。全劇多至五十出，貫串了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愛情線索，在此線索的周圍，布置了安史之亂前后的廣闊、生動的社會畫面，是一部優秀的、不朽的戲曲名著。唐明皇寵愛楊貴妃，怠荒了政治，招致了安祿山的叛亂，戰禍拖延八年之久，唐王朝幾至顛覆?！堕L生殿》前半寫明皇專寵貴妃，后半寫貴妃死后，亡魂追隨明皇，企圖重踐《長生殿》上“愿世世為夫婦”的盟約，結果經過許多曲折，終于達到了團圓的目的?！堕L生殿》中的故事情節基本上和《長恨歌》相同，但《長恨歌》篇終的“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只是表達了一種美好的愿望，實際上是以悲劇結尾的。而《長生殿》則真的使李、楊兩人團圓了。

《驚變》系《長生殿》第二十四出，以馬嵬事變為界限，這出戲把《長生殿》分成上下兩截： 上半部分寫唐明皇專寵貴妃，下半部寫貴妃死后情事?！皾O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這是全劇的關鍵。《驚變》上半出寫明皇與貴妃游賞御花園。

從[北中呂·粉蝶兒]至[南撲燈蛾]生和旦各唱北曲、南曲一支。先是二人乘輦同進花園，生唱[北粉蝶兒]，是寫時令與景色。秋高氣爽，天上有淡淡的幾朵白云點綴，鴻雁南返，列陣長空，園中柳葉已經轉黃，池上浮萍至秋更綠，荷花飄落紅片片，丹桂噴香傍雕闌，正是可愛的一片斕斑的秋天景色。這時二人下輦，攜手同行，旦唱[南泣顏回]，這時感到有涼風從桐陰下吹來，二人繞回廊散步，覺得胸襟舒暢?！皯傧愠睬镅嘁廊?，睡銀塘鴛鴦蘸眼”二句，義兼比興，既賦物而又寫人。秋燕即將南去，但還留戀舊巢，依依不舍;雙雙睡穩的銀塘鴛鴦，那種相依相偎的情景在人們眼前泛映。秋燕戀人，鴛鴦并睡，都是暗示明皇、貴妃夫婦間互相依戀的感情。接著二人進亭上小飲。從生唱[石榴花]看出二人宴飲比較清雅，用不著“烹龍炰鳳”，堆滿菜盤，只是“脆生生幾味蔬果”“雅稱仙肌玉骨美人餐”。更用不著弦管咿啞，聒人耳朵，而是貴妃唱[清平調]三章，明皇親倚玉笛以和。兩人都是高超的音樂家，在藝術上銖兩悉稱。貴妃唱的[南泣顏回]一曲，即用李白《清平調》的詞意，集中概括了李白三章的詞意。善于組織，幾乎天衣無縫。

在思想藝術上，還有一些可談的。皇帝妃子，貴賤懸殊，絕不平等，而戲中寫： (1)明皇、貴妃攜手一起散步;(2)明皇不要貴妃把盞，互相對飲;(3)一個歌唱，一個吹笛，真可說是夫唱婦隨。這些都是反映了互敬互愛的情意。還有，帝、妃相親相愛，寫得避俗而就雅，這一點前面已經說到了。再次，明皇對貴妃既重其色，又賞其藝，絕不同于一般統治者的荒淫露骨。從[北斗鵪鶉]可以看出，明皇和貴妃連對兩杯，妃已不勝杯杓，但又硬要宮娥們跪勸一杯，貴妃勉強干杯時，明皇在旁非常得意地飽賞貴妃的醉態與美色。他唱道：“我這里無語持觴仔細看，早子見花一朵上腮間。(旦作醉介)妾真醉矣。(生)一會價軟咍咍柳亸花欹，軟咍咍柳亸花欹，困騰騰鶯嬌燕懶?！睂戀F妃醉態一曲不足，又通過貴妃之口唱出一支[南撲燈蛾]著意形容之。

然而正是二人宴樂，“柳亸花欹”，“醉態瞢騰”之際，楊國忠進宮報警來了：“陛下不好了! 安祿山起兵造反，殺過潼關，不日就到長安了。”這從漁陽來的鼙鼓聲，這楊國忠的報警聲，驚破了李隆基“升平早奏，韶華好，行樂何妨”的美夢，驚破了兩人“愿生生世世，共為夫婦，永不相離”的盟誓。(二出《定情》、二十二出《密誓》)一剎那馬嵬埋玉，血濺游魂，一在人間，一在天上了;然而，這樣的生離死別也培植了此劇結局的倚仗牛女雙星幫助，使兩人能“世居忉利天中，永遠成雙”，“補恨填愁，萬古無缺”的浪漫主義的奇葩。(四十七出《補恨》)

這個李、楊的愛情故事，在白居易《長恨歌》和杜甫《哀江頭》中還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人生有情淚沾臆”的悲劇，而發展到洪昇筆下的《長生殿》卻是以“月宮重圓”的喜劇為結局。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男女雙方的自由相愛、婚煙自主的愛情問題總是不得解決，《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劉蘭芝的雙雙自殺，陸游《釵頭鳳》中的年輕恩愛夫妻的被迫分離，百年長恨，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然而自封建社會跨入后期，強調男女愛情，強調“有情人都成眷屬”的市民思想抬頭以后，就產生了一些男女雙方相戀相愛。一般是悲劇的，也有些喜劇的(如《鶯鶯傳》到《西廂記》從悲劇轉為喜劇;《牡丹亭》是喜劇結尾;《紅樓夢》有寶、黛大悲劇等)。為什么由唐詩發展到宋詞，竟以男女離別傷春傷別為詞的基本的普遍的題材? 為什么在如此眾多的元、明、清雜劇、傳奇中，竟以愛情劇《西廂記》、《牡丹亭》為劇壇雙璧?為什么宋元以后歷代統治階級排斥以寫愛情為重點的戲曲和小說，不能列入官書《四庫全書》之目，而這些帶濃厚市民感情色彩的文藝作品仍在民間傳誦不休? 這是我們分析、鑒賞《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紅樓夢》時，不可不注意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