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歷史散文·左傳·成公三年《知罃對楚王問》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晉人歸楚公子榖臣與連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罃。於是荀首佐中軍矣,故楚人許之。
王送知罃,曰:“子其怨我乎?”對曰:“二國治戎,臣不才,不勝其任,以為俘馘。執事不以釁鼓,使歸即戮,君之惠也。臣實不才,又誰敢怨?”王曰:“然則德我乎?”對曰:“二國圖其社稷而求紓其民,各懲其忿以相宥也,兩釋累囚以成其好。二國有好,臣不與及,其誰敢德?”王曰:“子歸,何以報我?”對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無怨無德,不知所報。”王曰:“雖然,必報不榖。”對曰:“以君之靈,累臣得歸骨於晉,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之惠而免之,以賜君之外臣首,首其請於寡君而以戮於宗,亦死且不朽。若不獲命,而使嗣宗職,次及於事,而帥偏師以修封疆,雖遇執事,其弗敢違。其竭力致死,無有二心,以盡臣禮,所以報也。”
王曰:“晉未可與爭。”重為之禮而歸之。
本文又題作“楚歸晉知罃”。知罃,即荀罃,字子羽,亦稱知武子,于魯宣公十二年(前597)晉楚邲之戰時,隨其父荀首(知莊子,當時為晉下軍大夫)參戰。楚大夫熊負羈生俘知罃,荀首射殺連尹(官名)襄老,獲其尸,又俘虜楚公子榖臣。九年后,荀首任晉國中軍之佐,要求以襄老之尸和公子榖臣來贖回知罃。這實際是晉楚交換戰俘的事務。楚共王開釋知罃,許其返回晉國,自以為于知罃有不殺之恩,問知罃是否感恩戴德,又將如何圖報。本文所記便是知罃的答辭。在《左傳》中,本文可謂善寫辭令的名篇,從中可以看出,知罃在楚被囚九年,沒有挫折英銳之氣,沒有磨滅果毅精神,不愧是那個時代的勇武之士與忠貞之臣。
本篇情節單一,全以人物間的問答對話形式展開,一問一答,自然構成一個小段。楚共王連發四問,知罃連作回答。 問答緊湊,沒有遲疑與間歇,一往一來,言辭話語生動展示出人物的精神面貌及其教養和志趣的差異高下。尤其是就晉楚兩國交換戰俘一事,知罃與楚王出于不同的立足點,各自持有不同的態度和意愿。
楚王首先發問:“子其怨我乎?”從知罃的答辭中可見,他認為晉楚交戰,本是兩國之間的兵事,并非個人私斗。自己以不才被俘,陷為楚囚,這怨不得任何人,蒙楚惠不死,“又誰敢怨”! 知罃心志坦白,不遷怒,不委過,敢于檢點自己的“不才”,事實上駁回了楚王計較私怨的話題。但楚王再問:“然則德我乎?”這實際是第一問的“正問”。從知罃的答辭可見,他認為晉楚“兩釋其囚(晉釋榖臣,楚釋知罃)”,自是兩國以德相待,“以成其好”。如此交換俘虜是國家間的對等關系,談不到對楚王個人感恩戴德:“其誰敢德”?這又委婉地駁回楚王要求報答的提問。顯然,前兩問是就思想情感方面提出問題,而后兩問,則是楚共王明確地在行動上要求知罃作出報答。“子歸,何以報我?”這是楚王的第三問,毫不掩飾他希圖報恩的欲望。知罃是有原則的,他的態度嚴謹而明朗,不卑不亢,他認為自己對楚王無私怨可言,所以無怨可報;楚王對他無私德可言,所以無德可報。知罃的回答,使楚王第四問的語氣已近乎強求和逼問:“雖然,必報不榖!”這一問如果說明顯地表現出楚王執意求報的自私和淺薄,知罃的答辭則語重千鈞,表示出守志不渝的精神。知罃所答,是他對歸晉后命運的估計及免罪不死后的打算。知罃自認,活得忠勇,死得壯烈,成為一個志行高尚的武士,這就是對楚王最好的回報。從知罃的回答中,楚王也清楚地意識到他不可輕侮的精神,自嘆道:“晉未可與爭!”然后“重為之禮而歸之”。
楚共王同知罃的一席對話,聯系晉楚爭雄的歷史,可以說是有深刻政治含義的。自晉文公、楚成王登位以來,在不到四十年的時間里晉楚之間發生了兩次大戰:城濮之戰(前632)與邲之戰(前597)。晉勝于城濮,楚勝于邲,由此形成晉楚不兩立、世代為勁敵的形勢。這次晉楚相互歸還戰俘,只是兩國爭霸中一段平緩的插曲,此后十三年就又大戰于鄢陵。此時楚共王深知,荀首任晉中軍之佐,身居權要,而知罃又是他的愛子,知罃歸晉后不僅可以免死,而且可能被重用。因此楚王的發問是有其隱秘的用心和政治企圖的。他向知罃邀恩求報,意在籠絡知罃成為親楚賣晉的“內線”,但是他顯然小看并低估了知罃的志氣和意念。
作者在文中著力記述知罃坦蕩磊落的言辭,用心全在表彰他歷經九年囚禁,不改忠貞報國之志,成為光照史冊的楷模。本篇中知罃的全部答辭,恭謹嚴肅,勇毅自重,有理有節,樸素無華。 言語中凡提及宗國、國君,皆依禮用敬語,自稱臣、累臣或累囚。反駁楚王,全用舒緩語氣,委婉而不隨,堅毅而不躁。這表明知罃在禮儀方面的教養,雖然身在縲紲,仍不失威儀;辭令雖然簡短,卻于君國大事、個人生死榮辱取舍分明。在沒有擺脫死亡威脅之前,依然能夠如此正氣凜然地從容對答,更顯示出知罃形象的光輝。全篇塑造了一個甘為宗國得益舍死忘身的武士形象,對后人是很有教育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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