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章炳麟文《徐錫麟傳》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徐錫麟,字伯蓀,浙江山陰人也。幼撟虔,器過手輒毀,父憎之。年十三,挺走錢塘為沙門,不合,歸讀書。喜算術,尤明天官,中夜輒騎危視列宿。所圖天象甚眾,又自為渾天儀,徑三尺許,及造紹興地勢圖,然未嘗從師受也。稍長,習農田事,聞昆山多曠土,欲往開治,不果。年二十九,以經算教于紹興中學,二歲,轉副監督。在校四年,弟子益親如家人。頃之,以觀博覽會赴日本,得同志數人,且購圖書刀劍以歸。
錫麟家東浦,在縣西十五里,為立蒙學,又規建越郡公學,為惎者中傷數矣,卒不動。嘗置一短銃,行動與將。時露西亞人逼遼東,錫麟聞之,慟哭,畫露西亞人為的,自注彈丸射之,一日輒試銃十數反,遭彈丸反射,直徑汏肩上,顏色不變,試之愈勤。其后持銃,有不發,發即應指而倒。錫麟始慕勾踐、項梁,欲保聚紹興,且以觀變。年三十,以事過上海,上海有浙江豪杰十余人,設盟約,謀光復,即走就之,歸始以兵法部勒子弟矣。明年,與弟子循行諸暨、嵊、東陽、義烏四縣,晝步行百里,夜止叢社間,幾一月,多交其地奇才力士。歸語人曰:“涉歷四縣,得俊民數十,知中國可為也。”
初,紹興城中有大善寺,天主教會欲得之,陰構諸無賴脅沙門署質劑為賃于教會者,紹興名族士大夫皆怒,弗敢言。錫麟方病瘧,裹絮被,直走登壇,宣說抵拒狀,眾歡踴,卒毀券,教會謀益衰。
錫麟念士氣孱弱,倡體育會,月聚諸校弟子數百人,習手臂注射,女子秋瑾與焉。從是就大通師范學校,朝夕講武。每訓練,必身先之。素短小,習一歲,筋力自倍,能日行二百里。尤善同縣許克丞,謀以術傾滿洲。克丞捐金五萬版與之,入貲得道員。年三十三,與其弟錫驥暨余姚馬宗漢等二十五人詣日本,因通商局長石井菊次郎求入聯隊,不許。欲入振武學校,以短視,試不及格。居數月,以事歸國。是時,余杭章炳麟以言革命系上海獄,罰作三歲,限且盡。或言虜欲行賄獄卒毒殺之,上海大嘩。錫麟為奔走調護,直詣獄見炳麟。炳麟素不知錫麟名,識其友陶成章。錫麟欲自陳平生事,獄吏訶之,錯遌不得語,乃罷去。復東抵日本,欲與陶成章及弟子會稽陳伯平入陸軍經理學校,不果。屬其友某學造紙幣,曰:“軍興餉匱,勢將鈔略;鈔略則病民,亦自敗,洪秀全事可鑒也。今計莫如散軍用票,事成,以次收之。然軍用票易作偽,宜習其雕文纖鏤,令難作易辨,子勉學矣。”
議既定,以陳伯平、馬宗漢歸。鄉人復請任徼巡事,許之。旋與同縣曹醴泉赴宛平,出山海關,遍走遼東、吉林諸部,至輒覽其山川形勢。見大盜馮麟閣,與語,甚說。是歲,淮安、徐、海大侵。錫麟年三十四,即以道員赴安徽試用。錫麟未得道員時,欲藉權傾虜廷,諸達官無所不游說。自袁世凱、張之洞及浙江巡撫張曾敭,故湖南巡撫俞廉三皆中其說,為通關節書,鎮浙將軍滿洲人某,亦受錫麟倭刀,為其用。
到安慶,歲莫,即主陸軍小學。逾年,移主巡警學堂。日中戎服,自督課,莫即置酒請諸軍將士,又賣衣服以給彈丸;諸生益嚴重錫麟,雖軍士,亦多欲附者矣。安徽巡撫恩銘謂錫麟能,奏請加二品銜。然聞人言,日本學生多陰謀,稍忌之。錫麟亦心動,即移書浙江諸豪,刻日赴安慶。又外與諸練軍結,欲倉卒取安徽大吏,令軍心亂,乃舉事。期五月二十八日,巡警生卒業,集大吏臨視,盡掩殺之。恩銘欲速,召其校執事顧松,令易期,以二十六日臨視。時,援未集,顧已不可奈何,乃密與陳伯平、馬宗漢為備。及期,鼓吹作,諸大吏皆詣校疑立,巡撫前即位,三司諸吏以次侍。錫麟令顧松鍵門,拒出入;顧松固知情,陽諾,不為鍵。錫麟持短銃,遽擊恩銘,數發,皆中要害。左右輿之走,三司皆奪門走,即閉城門,拒外兵。諸軍至,不得入,乃發兵捕錫麟。錫麟知事敗,傳呼巡警生百余人,曰:“立正。”巡警生皆立正。錫麟曰:“向左轉走。”巡警生皆左轉走。走則攻軍械局,據之。發銃,彈丸盡。發炮,炮機關絕。陳伯平戰死,錫麟即登屋走,追者至,被禽。恩銘已死,三司問錫麟狀,曰:“受孫文教令耶?”錫麟曰:“我自為漢種,問罪滿洲,孫文何等鯫生,能教令我哉?”五月二十六日,虜殺山陰徐錫麟于安慶市,刳其心祭恩銘,而浙江虜官亦捕殺秋瑾,大通學校遂破壞。
錫麟之死,年三十五矣。錫麟雖陰鷙,然性愛人。在山陰,嘗步上龍山,見一老嫗方自經,遽抱持救之。問其故,曰:“負人錢。”即為代償,得不死。……
章炳麟曰:“錫麟卓鷙越勁,蓋有項王風。其猝起不反顧者,非計短也,以寡助遇大敵,固以必死倡耳。始錫麟攜妻孥抵日本,及歸,有知其謀者,風錫麟當置家屬海外,猶得遺種。錫麟曰:‘人皆有妻子,可悉移異域乎? 以至安自處,詒人以危,吾恥之。’卒攜家歸。余見世之從容大言者多矣,臨事多全軀保妻子;而世方被以榮名,光復之緒其斬哉! ……”
(據章氏叢書本《太炎文綠初編》卷二,略有刪節)
章炳麟(1868—1936),一名絳,號太炎,余杭(今浙江省余杭縣)人。章炳麟出身于書香世家,曾祖父章浚是縣學增廣生,做過海鹽訓導;祖父章鑒是縣學附貢生,曾被選為國子監生;父親章濬則是縣學稟生,也做過訓導。在漢學方面,他們都有一定的素養。炳麟耳濡目染,后又得到經學大師俞樾等的教導,從而在漢學方面奠定了深厚的基礎。他在《獄中答新聞報》中說:“自十六、七歲時,讀蔣氏(良騏)《東華錄》、明季稗史,見揚州、嘉定、戴名世、曾靜齋之事,仇滿之念,固已勃然在胸。”出于民族思想,他曾先后擔任《時務》、《昌言》等報編輯,又創愛國學舍,鼓吹革命,并因此被捕。他在獄中參與了光復會,出獄后逃往日本,又加入同盟會。辛亥革命后,曾一度為籌邊使,旋被袁世凱幽禁。袁氏失敗后,始恢復自由,但日漸脫離政治,專意講學,思想也漸趨保守。魯迅說他“雖先前以革命家現身,后來卻退于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他生平致力文字音訓經史之學,著有《章氏叢書》。
徐錫麟是作者當時所領導的革命團體——光復會的會員。光緒三十三年(1907),徐氏在安慶領導起義,擊死安徽巡撫恩銘。章炳麟與徐錫麟同為浙江人,章在獄中時,“錫麟為奔走調護,直詣獄見炳麟”。他們都富于民族意識,章因此對徐備加贊揚,為之立傳。
作為人物傳記,一般要敘述人物的一生事跡。可是徐錫麟雖只活了三十五年,其事卻眾多,不可能巨細兼收,而要篩選最有意義、最典型的題材。劉勰說:“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摭須核,眾美輻輳,表里發揮。”(《文心雕龍·事類》)說明作者對所寫事物要廣泛了解、全面掌握,寫作時則要抓住關鍵,選擇典型。《徐錫麟傳》在這方面頗顯作者功力。
章炳麟和徐錫麟都是光復會成員,他們志在光復。章炳麟1903年在為鄒容《革命軍》所寫的《序》里說:“抑吾聞之,同族相代,謂之革命;異族攘竊,謂之滅亡;改制同族,謂之革命;驅除異族,謂之光復。今中國既滅亡于逆胡,所當謀者,光復也,非革命云爾。”章炳麟正是由于對“革命”與“光復”作如此理解,所以先以滿腔熱情投入斗爭,三年在獄;曾八次被追捕,可后來退入書齋,只活躍于講壇。徐錫麟的思想和他相近,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目標,結果以身殉國。章炳麟正是抓住這一主干來謀構全篇的。
敘少年事,明光復思想基礎。作者交代了傳主姓氏鄉里后,從其少年時敘起。徐錫麟少年時代即桀驁不馴,具有叛逆性格。“幼撟虔”,很是頑皮;“器過手輒毀”,有過人之力,是從武的基礎;不守規范,有沖決藩籬之氣。他四處尋求出路,去做過和尚,讀過書,鉆研過天文、地理,想過去開荒。這些雖都“不合”、“不果”,卻也反映了徐錫麟一直在尋求適合于自己發展的道路,增長了才智,認識了生活。直到赴日本之后,遇到一些謀圖光復的同志,才明確了奮斗目標,“購圖書刀劍以歸”,決心要文武兼備,以身報國。
敘青年事,為光復奔走呼號。作者雖然按年歲譜錄其事,可是精擇與光復事相關者,使人可見徐錫麟為了光復,矢志不移;奔走呼號,不遺余力。寫他青年時代幾件動人事跡: 一是“時露西亞人逼遼東,錫麟聞之,慟哭,畫露西亞人為的,自注彈丸射之”。對帝俄的侵略義憤填膺,且練出過硬本領,能“發即應指而倒”,想以此保衛家鄉。如果說這時還只是出于個人意氣的話,那三十歲到上海后就有了更廣闊的視野,更明確的目標,“上海有浙江豪杰十余人,設盟約,謀光復,即走就之,歸始以兵法部勒子弟矣”。當他明確了光復的目標后,不辭勞苦,不畏艱難,“晝步行百里,夜止叢社間”,接交四方豪俊,“知中國可為也”。徐錫麟此后也就全力以赴,謀傾滿洲之術,圖光復之事。二是寫他在大通師范學校,“朝夕講武”,身體力行,聚練弟子,振奮士氣。三是寫他渡日學武不成,歸國后為作者被拘系獄中事“奔走調護”。四是寫他囑其友學造紙幣。五是寫他到處游說,“欲藉權傾虜廷”。總之,作者以“光復”為濾器,有關光復者取之,無關者棄之。選定題材后,以時為序,依次寫來。從時序的進展上可見,其思想的層級上升是由個人意氣到民族意識、由個人行為到集體行動、由鄉間到都會、由國內到國外,顯示了徐錫麟思想的日趨成熟,他的行動在更大范圍內形成影響,這為下文重點敘述安慶起義埋下伏筆。
敘安慶事,為光復英勇捐軀。徐錫麟一生事跡的最光輝一頁,也就是最后一頁,作者濃墨重彩予以敘述。先寫起義前的準備。徐錫麟主陸軍小學,改主巡警學堂,他戎裝督課,賣衣置彈丸,使“諸生益重錫麟,雖軍士,亦多欲附者矣”。這使他有了群眾基礎。再寫起義時的準備,一是取得安徽巡撫恩銘的信任,松懈了提防;一是“移書浙江諸豪”,集結力量;一是“與諸練軍結”,取得配合;一是確定巡警生畢業典禮時,乘“大吏臨視,盡掩殺之”。可謂考慮周詳,部署嚴密,如能按計劃行事,大事可成。可是事出意外的是恩銘決定提前兩天參加畢業典禮,這就打亂了徐錫麟的原計劃,援兵未至,倉促上陣,校執事顧松又陽奉陰違,不為鍵門,竟至徐錫麟雖擊斃了恩銘,而自己也慘遭毒手。作者敘徐錫麟謀劃起義,部署行動,文順事明;寫他的臨場搏擊,事敗被擒,如繪似鏤。徐錫麟就義前慷慨言曰:“我自為漢種,問罪滿洲,孫文何等鯫生,能教令我哉?”盡揭其光復初衷。他確是為光復而戰,為光復而死。
文末作者敘徐錫麟救老嫗一事,以見其愛人之心。同時以作者評述其為了光復事而不顧妻子兒女,以表彰其全身心為革命的精神。這樣,也就補足了他除“陰鷙”、“卓鷙越勁”之外同具的仁者心腸,無私情操。
綜觀《徐錫麟傳》,可見章炳麟作為光復會的領袖對其主將人物徐錫麟既有公義,又有私誼,因而為之立傳便既彰其勛烈,又贊其為人,字里行間,灌注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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