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涵《獅和龍》原文|注釋|賞析
十多年不見的弟弟,忽然從偏遠的家鄉跑來找我了。我離家的時候,他還沒有桌面那么高,現在卻已長成一個結實的小伙子。他使我最實在的感覺到了時間的消逝,在這十多年中間,一切是有了怎樣大的變化?。核ダ系乃廊チ?,幼小的長成了。的確,時間是單軌的,它一去不返,但它不是白白過去的,在它所走過的地方,便留下了深深的痕印,使人感到世界是在怎樣的不斷變化,怎樣的改變了容貌。
我對弟弟發了一連串的問題,從人物到風俗,以至于家門前的那株石榴樹是否還活著?我都問到了。十幾年沒有回家,我是如何貪婪地想知道家鄉的許多事情。我還問到:“現在過新年,是否還象過去那般熱鬧?”
弟弟的回答是: “不行,一年比一年差,最近幾年,連耍龍燈、耍獅子的都很少了!”
提起龍燈,獅子,我就想起: 當我還是童年的時候,新年是怎樣的熱鬧和有趣。除了有新衣穿,有好東西吃,大人們都一改平時的嚴厲,變得特別的和顏悅色之外,最使孩子們高興的,是從元初三到元宵節這一段時間,幾乎每天的白天都有耍獅子的,夜里有耍燈的,到我們鄉間,向那些祠堂或比較有錢的人家拜年,表演。這不但孩子們愛看,也是鄉間的人們一年僅有的娛樂。過了元宵,他們就又要忙起來了。
燈有馬燈、龍燈和船燈。最受人歡迎的自然是船燈。這是用各種彩色的花紙扎成的旱船,上面裝置了許多燈火,一個艄公在船頭,一個少年扮的艄婆在船尾,一邊搖船一邊唱,還有一個叫做 “十班” 的樂隊,吹簫拉琴的來配和。他們所唱的,自然不是什么高貴的名歌妙曲,但它樸素,詼諧,也間或帶點對于世態的嘲諷,在鄉下人聽來就覺得是蠻有味道了。
馬燈是屬于 “中間” 的一類,它沒有像船燈那樣受人歡迎,卻又比龍燈的號召力要大一點。龍燈也是用彩色的花紙扎成的,一個龍頭,一個龍尾,中間的身子照例是分為五節或七節,用花布連接起來,就成了一條龍。耍法是由七人或九人各持一節,作游龍飛舞之狀。這其實也很要一點本領的,因為每一節上面都點了火,一不小心,就會使紙扎的龍身化為灰燼,而且,各人的動作必須劃一,跟著龍頭走一條路,假如有誰想另走一條路線,就勢必使龍身扯成幾段。但它既無歌唱,又沒有什么特別的武藝,在鄉下人看來,總覺得不夠味道,除了愛熱鬧的孩子們之外,大人們是不大來看的,他們說: “有什么好看? 那么舞幾下,和我們用鋤頭挖地差不多! ”這就大有瞧不起的意味了。耍龍燈所得的報酬也是特別少,那時照例是十幾個銅板就可以打發了。
耍獅子的是在白天來的。找一個廣場,在四周圍觀的人叢中,留出一片空地,就在那里表演起來。一陣鑼鼓敲過,出來一個戴著大紅臉面具的人和一個戴著猴子面具的人,大紅臉是滿面滑稽的笑容,猴子是一臉的俏皮相,他們輪流著戲弄那只獅子,打它,騎它,用好吃的東西逗它,卻又不讓它吃到,……那獅子好象十分的和善溫良,一任他們擺布;然而,忽然間,它跳了起來,發怒的向大紅臉和猴子追逐,那兩個欺軟怕硬的家伙,就驚惶的四竄奔逃,走投無路了,最后只好跪在獅子面前,向它叩頭求饒。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在他的一首詠檻獅的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哈,你們能不能仍是這么大膽!
假如它竟毀壞了它的囚檻。
它就狂怒地撕碎你們的肢體,
也不讓你們的靈魂到地獄里!”
寫的就正是這種情形吧。詩人的思想和我們鄉下粗人的思想原來是相通的。
耍過獅子,便是武藝的表演了,有拳斗,有真刀真槍的比武,還有,把十幾張桌子一層一層的高疊起來,一個年青小伙子在上面表演各種倒立或翻筋斗等等驚人的姿態。這是鄉下人特別是孩子們最愛看的??磥硭麄円彩恰俺绨菸淞Α?,而并不怎么喜歡“和平路線”呢,真是沒有法子想。
在中國,龍和獅是被普遍的用來做裝飾或耍兒的。玩龍燈,耍獅子,幾乎隨處都有。但我總覺得,龍和獅似乎象征著兩種不同的東西。龍是高貴的,它象征的是權勢,是威嚴,是“唯我獨尊”的神氣。所以,屬于皇帝的一切,都要冠上一個“龍”字,住的是龍庭,穿的是龍袍,坐的是龍位,連皇帝的臉孔也叫龍顏。而做官叫做“登龍門”,那就“聲價十倍”了。有些富翁的廳堂里,也往往掛著一幅龍圖,在迷蒙的煙霧中露出一個龍頭或龍腳,使人感到神秘而又縹緲。這是一般的粗人們絕對不能欣賞的。所以,盡管有許多關于龍的傳說散布民間,盡管隨處可以見到刻的或畫的龍,在一般鄉下人看來,龍總不是他們自己的東西,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物。他們也許不敢得罪龍,但決不從心里去愛龍,它是那樣的高貴而又那樣的縹緲,只合到權門貴戶或衙門廟堂去做點綴,和窮苦的粗人是格格不入的。有誰在自己的茅棚或泥壁上面塑上或畫上一條龍的呢?決沒有的,龍是不到這種地方來的。
獅子卻不同。它象征的是一種雄厚的力量,一種不屈的精神。這正是屬于人民自己的東西。我常常想,中國老百姓為什么那樣喜歡獅子,這不會沒有原因的。他們正是從獅子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又借獅子來凝煉的體現了他們自己的精神??春牵藗円詾樗蜕瓶善?,捉弄它,擺布它,騎它,打它,等到惹怒了它,它就會“狂怒地撕碎你們的肢體,不讓你們的靈魂到地獄里” 了! 自然,那些權門貴戶也想把獅子變成他們的東西,但他們只敢把它放在門口,而且獅子和他們決不同流合污,當焦大把賈府一家的丑事都翻出來的時候,也不能不說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是干凈的。
假若說龍是象征封建統治者的威嚴,那么,獅子便是象征人民的力量。然而,龍是縹緲的,而獅子卻是實在的。以實在的力量來抗擊縹緲的威嚴,勝利誰屬,是不言可知了。
寫到這里,原已可以結束。但我又想起了前年在重慶,看到抗戰勝利大游行,參加的除了軍警和極少數的學生,所謂 “民眾團體” ,實際上是那些代表豪紳勢力的什么社什么堂,作為他們的標記的都是一條龍。我當時就想: 當這些龍的勢力還這么猖狂的時候,勝利是不會真正屬于人民的。事實果然如此,為了爭取勝利的果實,全國人民又不能不繼續進行一個更艱苦的斗爭。不過,這是獅子和龍的最后決斗,而勝利屬于獅子,是已經決定的了。
(1949年6月初版《獅和龍》)
賞析 在《獅和龍》一文中,作者采用了象征手法,借事取比,通過對獅和龍的對比描述,表達了作者鮮明強烈的階級愛憎,以及對人民事業必將勝利的堅定信念。
文章開頭是正面的敘事,在較長的篇幅中,作者向我們描繪了獅和龍在民間的不同地位與印象。通過種種描寫,我們得知老百姓普遍對龍興趣不大,或說“敬而遠之”; 而對獅子則別有一番眷戀喜愛之情。龍和獅是兩種不同的象征,龍是神秘高貴且縹緲無定的,它象征的是權勢、威嚴,它高不可攀,性情殘暴,壓迫百姓,從來不屬于人民。而獅子則不然,它象征的是“一種雄厚的力量,一種不屈的精神”,這正是屬于人民自己的東西。難怪古代帝王及達官貴人多以龍來襯托自己的威風,而到了民間,獅子才獲得了自己的地位。通過這種對比的象征描繪,作者把自己的立論中心逐步明朗化。獅子平時和善可親,更多的還是可欺,任人擺布戲弄,然而總有一天它會覺醒發起怒來。這一天到來的日子已不會太遠,那時它將會把整個世界變個樣兒,把那神秘、高貴、殘暴的龍逐出人間,把歡樂、平等還給老百姓。這一天的到來不會輕而易舉,但勝負已成定局,是任什么力量也改變不了的。作者這里表面寫獅子的特性,實則寫已經覺醒、業已團結起來的人民大眾,并堅信他們必將贏得最后的勝利。在這虛實相映的描寫中,讀者是不難體會作者的寓意的。
這篇雜文的主要手法是敘事與議論相結合,娓娓而談,自然而然把文章引入正題。然后再把問題層層展開逐一剖析,使人們對結論的接受成為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這一點與常見的雜文手法有所不同。多數雜文一般是開頭即點明主題,就事論理,從各個方面闡發論點?!丢{和龍》則是從敘事入手,引出主題,再通過描寫加以烘托,作者之意早在不言之中,使文章有極強的說服力,顯得形象,生動,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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