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李玉傳奇《鬧詔》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貼青衣、小帽上)苦差合縣有,惟我獨充當。自家吳縣青帶便是。北京校尉來捉周鄉宦,該應吳縣承值。校尉坐在西察院,本縣老爺要撥人去聽差,這些大阿哥,都叮囑了書房里,不開名字進去。竟拿我新著役、苦惱子公人,點去承值,關在西察院內。那些校尉動不動叫差人,叫差人要長要短,偶然遲了,輕則靴尖亂踢,重則皮鞭亂打。一個錢也沒處去賺,倒受了無數的打罵! 方才攮了一肚子燒酒,如今在里邊吆吆喝喝,又走出來了。 不免躲在廂房,聽他說些什么。(暗下)(付扮差官,丑、小生扮二校喝上)
【梨花兒】(付)駕上差來天也塌。推托窮官沒錢刮,惱得咱家心性發,嗏! 拿到京中活打殺。李老爺呢?
(小生)李老爺睡在那里。(付)快請出來。(校向內介)張老爺請李老爺。(凈內應介)來了! (凈扮差官上)
【前腔】(凈)久慣拿人手段滑,這番差使差了瞎。自家干兒不設法,嗏! 一把松香便決撒。
(付)李老爺,咱們奉了駕帖,差千差萬,到處拿人,不知賺了多少銀子。如今差到蘇州,又拿一個吏部。自古道: 上說天堂,下說蘇杭。豈不曉得蘇州是個富饒的所在,況且吏部是個美官,值不得拿萬把銀子,送與咱們? 開口說是個窮官,一個錢也沒有,你道惱也不惱! 難道咱們三千七百里路來到這里,白白回去了不成?(凈)可笑那毛一鷺,做了咱家的官兒,咱們到來,他也該竭力設法,怎么丟咱們住在冷屋里邊,自己來也不來?哥阿! 若是周順昌弄不出,咱們一定要倒毛一鷺的包哩! (付)李老爺說的是! 差人那里? (連叫介)(丑)差人! 差人! (貼走出,跪介)老爺有何分付?(付)差你在這里伺候,臉面子也不見,不知躲在那里? (凈)連連叫喚,才走出來,要你這里做什么! (付)李老爺不要與他說,只是打便了。(凈)拿皮鞭來! (貼磕頭介)小的在這里伺候,求老爺饒打。(付)你快去與毛一鷺說: 俺老爺們,奉了皇爺的圣旨、廠爺的鈞旨,到此拿人,你做那一家的官兒,不值得在犯官身上弄萬把銀子送俺們! 若有銀子,快快抬來,若沒有銀子,咱們也不要周順昌了。咱們自上去,教他自己送周順昌到京便了。快去說! 就來回覆。(貼)小的是個縣差,怎敢去見都老爺? 怎敢把許多言語去稟?(凈、付大怒介)唗! 你這狗頭,不走么? (貼拜介)小的委實不敢說。(付)要你這狗頭何用? (將皮鞭亂打介)(凈亂踢介)(貼在地亂滾,叫痛哀求介)(付)這樣狗攮的,不中用。(貼爬下)(付向丑介)你照方才的言語,快去與毛一鷺說! 俺們立等回話。(內眾聲喧喊介)(丑望介)呀! 門外人山人海,想是來看開讀的。這般挨擠,如何走得? (付又與小生說介)你把皮鞭打開了路,送他出去便了。(向凈介)咱家到里邊喝杯涼酒。少不得毛一鷺定然自來回覆。(凈)有理。(付)只等飛廉傳信去,(凈)管教貫索就擒來。(同下)(小生)咄! 百姓們閃開,閃開! 咱家奉旨來拿犯官,什么好看!什么好看! (丑)閃開,閃開! 讓咱走路! (將皮鞭亂打下)(旦、貼扮二皂喝上。外黑三髯、冠帶,扮寇太守上)
【西地錦】(外)民憤雷呼轅下,淚飛血灑塵沙。(內眾亂喊介)周吏部第一清廉鄉宦,地方仰賴,眾百姓專候太老爺做主,鼎言救援哩! (大哭介)(末短胡髯、冠帶、扮陳知縣急上)(向內搖手介)眾百姓休得啼哭,休得啼哭! 上司自有公平話。且從容,莫用喧嘩。
(內眾又喊介)陳老爺是周鄉宦第一門生,益發坐視不得的呢!爺爺嗄! (又哭介)(末見外介)老大人,眾百姓執香號泣者,塞巷填街,哀聲震地,這卻怎么處? (外)足見周老先生平日深得人心,所以致此。貴縣且去分付士民中一二老成的上前講話。(末)是!(向內介)眾百姓聽著! 寇太爺分付: 士民中老成的,止喚一二人上前講話。(小生、老旦扮生員上)(作倉惶狀介)(小生)生、生、生員王節。(老旦)生、生員劉羽儀。(小生、老旦)老、老、老公祖,老、老、老父母在上。周、周、周銓部居官侃侃,居鄉表表。如此品行,卓然千古。驀罹奇冤,實實萬姓怨恫。老公祖,老父母,在地方親炙高風,若無一言主持公道,何以安慰民心? (凈急上跪介)青天爺爺阿! 周鄉宦若果得罪朝廷,小的們情愿入京代死。(丑喊上)不是這樣講! 不是這樣講! 讓我來說。青天爺爺阿! 今日若是真正圣旨來拿周鄉宦,就冤枉了周鄉宦,小的們也不敢說了。今日是魏太監假傳圣旨,殺害忠良,眾百姓其實不服。就殺盡了滿城百姓,再不放周鄉宦去的! (大哭介)(內齊聲號哭介)(外)眾百姓聽著!這樁事,非府縣所能主張。少刻都老爺到了,你百姓齊聲叩求,本府與吳縣自然極力周旋。(內齊聲應介)太爺是真正青天了。(內敲鑼、喝道聲介)(凈、丑)都老爺來了! 列位,大家上前號哭去!(喊介)(小生、老旦)全賴老公祖、老父母鼎力挽回。(外、末)自然,自然! (小生、老下)(外、末在場角伺候,打恭迎接介)(內喊介)(付胡髯、冠帶,扮毛撫臺,歪戴紗帽,脫帶撒袍,眾百姓亂擁上)(眾喊介)求憲天爺爺做主,出疏保留周鄉宦呢! (外、末喝退眾下介)(付作大怒,亂喘亂喘大叫介)反了,反了! 有這等事! 皇上拿人,百姓抗拒,地方大變了,大變了! 罷了,罷了! 做官不成了! (外、末跪介)老大人請息怒。周宦深得民心,也是平日正氣所感。或者有一線可生之路,還望老大人挽回。(付大怒介)咳! 逆黨聚眾,抗提欽犯,叛逆顯然了,有什么挽回?有什么挽回? (作怒狀,冷笑介)
【風入松】呼群鼓噪鬧官衙,圣旨公然不怕。你府縣有地方干系,可曉得官旗是那一家差來的?天家緹騎魂驚唬,(作手勢介)若抗拒,一齊揢咤。(外、末拱介)是! (付低說介)且住了!逆了朝廷,還好䌤縫。 今日逆了廠公,(皺眉介)咦! 比著抗圣旨,題目倍加。頭顱上,怎好戴烏紗!
(內眾又亂喊介)憲天爺爺,若不題疏力救周鄉宦,眾百姓情愿一個個死在憲天臺下。(外、末又跪介)老大人,卑職不敢多言,民情洶洶如此,還求老大人一言撫慰才是。(付)撫慰些什么來?撫慰些什么來? 拿幾個進來打罷了! (外、末又跪介)老大人息怒。眾百姓呵,
【前腔】(外、末)哭聲震地慘嗟呀! 卑職呵!不敢施威喝打。倘一言激變,難禁架,定弄出禍來天大。(末又跪介)老大人若無一言撫慰,就是周宦在外,卑職也不敢解進轅門。(付)為何?(末)人兒擁,紛如亂麻,就有幾皂隸,也難拿。(付沉思介)嗄,也罷! 既如此,快去傳諭百姓且散。若要保留周宦,且具一公呈進來,或者另有商量。(外、末起介)是! 領命! (即下)
(付)哈哈哈! 好個騃官兒,苦苦要本院保留,這本兒怎么樣寫? 怎么樣寫?且待犯官進來,再作道理。(向內叫介)張爺那里?李爺那里? (叫下)(小生扮校尉上,扯住付立定介)毛老爺,不要亂叫。我們的心事,怎么樣了?到京去,還要咱們在廠爺面前講些好話的哩! (付)知道了,知道了! 自然從厚。(攜手下)(生青衣小帽,旦、貼扮皂押上)(生)平生盡忠孝,今日任風波。(凈、丑、末擁上)周老爺且慢。我們眾百姓已稟過都爺,出疏保留了。(生拱謝介)列位素昧平生,多蒙過愛。我周順昌自矢無他,料到京師,決不殞命。列位請回。(凈、丑、末)當今魏太監弄權,有天無日,決不放周爺去的。(哭,唱)
【前腔】(凈、丑、末)權珰勢焰把人撾,到口便成肉鲊。周老爺呵,死生交界應非耍,怎容向鬼門占卦? (老、小生急上)周老先生,好了,好了! 晚生輩三學朋友,已具公呈保留,臺駕且回尊府。晚生輩靜候撫公批允便了。(生)多謝諸兄盛情。咳! 諸兄,小弟與兄俱讀圣書,君命召,駕且不俟。今日奉旨來提,敢不趨赴?順昌此去,有日還蘇,再與諸兄相聚,萬分有幸了。(小生、老旦)老先生說出此言,晚生輩愈覺心痛了。(大哭介)(凈、丑、末各抱生哭介)(小生、老旦)老先生,你看被逮諸君,那一個保全的?還是不去的是。投坑阱都成浪花,見那個得還家? (生)列位休得悲哀,我周順昌呵 !
【前腔】(生)打成草稿在唇牙,指佞庭前拼罵。疊成滿腹東林話,苦掙著正人聲價。諸兄日后將我周順昌呵,姑蘇志休教謬夸。我只是完臣節,死非差。
(外扮中軍上)都老爺分付開讀且緩,傳請周爺快進商議。(凈、丑、小生、老旦、末)有何商量?(外)列位且具公呈,自然要議妥出本的。(眾)出本保留,是士民公事,何消周爺自議?不要聽他! (生)列位還是放學生進去的是。(眾)不妨,料無后門走了。(外扶生入介)(內)分付掩門。(內、付掩門介)(眾)奇怪! 為何掩門起來?列位,大家守定大門,聽著里邊聲息便了。(作互相窺聽介)(內念詔介)跪聽開讀。(眾驚介)列位,不是了! 為何開讀起來?(又聽介)(內高聲喊介)犯官上刑具。(眾怒介)益發不是了!列位,拼著性命,大家打進去! (打門介)(付扮差官執械上)咄!砍頭的,皇帝也不怕!敢來搶犯人么?叫手下拿幾個來,一并解京去砍頭。
【前腔】(付)妖民結黨起波查,倡亂蘇城獨霸。搶咱欽犯思逆駕,擒將去千刀萬剮。(眾)咳!你傳假旨,思量嚇咱!(拍胸介)我眾好漢,怎饒他!
(付)嗄! 你這般狗頭,這等放肆,都拿來砍! 都拿來砍! (作拔刀介)(凈)你這狗頭,不知死活! 可曉得蘇州第一好漢顏佩韋么?(末)可曉得真正楊家將楊念如么?(丑、旦、貼)可曉得十三太保周老男、馬杰、沈揚么?(付)真正是一班強盜! 殺! 殺! 殺!(將刀砍介)(凈)眾兄弟,大家動手! (打倒付介)(付奔進介)(眾趕入打介)天花板上還有一個。(眾打進打出三次介)(二旦扛一死尸上)打得好快活! 這樣不經打的,把尸骸拋在城腳下喂狗便了。(下)(外扮寇太守扶生上)(生)老公祖,此番大鬧,我周順昌倒無生路了。怎么處?怎么處?(外)老先生休慮。且到本府衙內,再有商量。(扶生下)(末扮陳知縣扶付上)(付)這等放肆! 快走,快走!各執事不知那里了,怎么處?(末)執事都在前面,只得步行前去。知縣護送老大人。(付)走,走,走! (同末下)(凈、丑、旦、貼內大喊。眾復上)還有幾個狗頭,再去打,再去打! (作趕入介)(即出介)一個人也不見了,官府也去了,連周鄉宦也不知那里去了! 怎么處? 快尋,快尋! (各奔介)
【前腔】(合)兇徒打得盡成柤,倒地翻天無那。逋逃沒影真奇詫,空察院止堪養馬。周鄉宦,深藏那家? 細詳察,覓根芽。(共奔下)
(據《古本戲曲叢刊》影清順治刊本)
李玉(約1590—1670),字玄玉,號蘇門嘯侶、一笠庵主人,吳縣(今江蘇吳縣)人。崇禎間舉人。博學多才,有“其才足以上下千載,其學足以囊括藝林”之譽(吳偉業語)。通音律,明亡后專事創作,著有《一笠庵傳奇》和《北詞廣正譜》。
《清忠譜》是李玉的著名作品,全劇二十五折(或出),今存順治年間刻本和舊抄本,刻本和抄本有若干情節差異。
《清忠譜》描寫明代天啟年間在蘇州發生的一起震動朝野的政治事件——由周順昌冤獄引起的蘇州人民反對魏忠賢及其黨徒的鬧市斗爭。劇的末尾寫到魏忠賢被“正法戮尸”,“群奸七等定罪”,又寫及在鬧市斗爭中的“倡義”人物顏佩韋、楊念如、周文元、馬杰和沈揚五人合葬受旌,還寫及周順昌“滿門封贈”。從時間跨度上說,大致從明代天啟五年寫到崇禎二年。周順昌冤獄事件發生在天啟六年,其時李玉三十歲左右,居住蘇州,當是親見親聞其事,但劇本的寫作時間較晚,或許是入清之作。
李玉一生所寫戲曲作品很多,在劇壇頗負盛名。順治十一年,錢謙益為李玉《眉山秀》所寫的“題詞”中說他“言詞滿天下”,“聲高當代”。 他和蘇州的其他劇作家朱㿥、朱佐朝、畢魏、葉時章、朱云從等實際上形成一個戲曲創作團體,今人著作中稱他為“蘇州派作家”或“吳縣作家群”。《清忠譜》即是李玉和畢魏、葉時章等合編之作。但自清初到近代,戲曲研究家對《清忠譜》并不很重視,他們大抵認為李玉的作品以“一、人、永、占”(即《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和《占花魁》)四種最為著稱。究其原委,當同這四種作品是李玉的成名作有關,也同前代曲學家常常首先著眼于文詞有關。《清忠譜》被研究家重視大致始于這個世紀三十年代末。首先給《清忠譜》以高度評價的是鄭振鐸,他在《劫中得書記》的《清忠譜》條下說此劇“詞氣激昂,筆鋒如鐵,誠有以律呂作鋤奸之概,讀之,不禁唾壺敲缺”。《劫中得書記》寫成于抗日戰爭時期,《清忠譜》條寫于1938年。十余年后,五十年代中期,著名學者陸侃如、馮沅君合著的《中國文學史簡編》(增訂本)中以《清忠譜》為李玉的代表作,自此以后,幾成定論。
在對《清忠譜》的評論中,有一個流行的觀點,即認為劇中有關群眾場面的描寫在戲曲發展史上富有創造性。“鬧詔”就是描寫群眾場面的重要場子。它上接“義憤”出,“義憤”出中寫魏忠賢派遣緹騎(錦衣衛)至蘇州逮捕周順昌,引起公憤,士民紛紛上街聚集,戲的結尾寫一位草庵和尚到處敲梆叫喊,顏佩韋、楊念如等五位市井好漢分頭催人,大家涌向錦衣衛所在的西察院,一場斗爭即將爆發。“鬧詔”出開頭卻把這種沸熱的氣氛松弛了一下,作者并沒有立即描寫蘇州市民沖入西察院,而是寫錦衣衛在商量趁這次奉差捕人機會,“弄萬把(兩)銀子”。在戲曲行話中,這種手法通常叫作“冷熱相劑”。在戲劇效果上,這種描寫又可使觀眾增加一點懸念,因為上一出戲里描寫群情激昂,已經誘使觀眾產生急于觀看這場斗爭的心理,急于知道鬧市風波如何進一步展開,作者引而不發,在描寫上稍作頓挫,勢必增加觀眾的懸念。但這種描寫并不是斧鑿式的設置懸念,而是服從于劇情的需要,因為在這出戲之前,只是在“就逮”出中通過蘇州巡撫毛一鷺(魏黨黨羽)的內中軍之口交代緹騎已到蘇州,又通過陳知縣連夜趕往周順昌家報信,再一次交代緹騎來蘇,卻還未正面描繪緹騎的兇惡面目。“鬧詔”出中,緹騎才首次出場,在描寫他們如何兇殘地捉拿周順昌之前,勾畫一下他們的勒索敲榨行徑,正好起到多方面襯托這伙魏忠賢爪牙的作用。
“鬧詔”出中寫緹騎校尉們剛商議定如何勒索銀兩,忽然發現他們已被眾百姓包圍,“門外人山人海”,他們出門不得,便舉起皮鞭亂打,叫著“閃開! 閃開!”,這時群眾和緹騎的沖突又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按劇情的需要,群眾痛打緹騎的情節安排在“開詔”之后,即宣布逮捕周順昌之后,因此這時緹騎舉鞭行兇又只是一場大搏斗的前奏,作者及時收住這“皮鞭亂打”場面,轉而描寫寇知府和陳知縣在“民憤雷呼”中出場,寫他們“分付士民中一二老成的上前講話”,就在這“講話”過程中,作者寫出了同是同情并聲援周順昌人物中的三種類型,而且寫來神情畢肖。一類是寇知府、陳知縣這樣的地方官,他們也同情周順昌(陳知縣還是周順昌的學生),他們也為“眾百姓執香號泣者塞巷填街”所震動,但他們希望不要鬧事,“且從容,莫用喧嘩”,他們又企圖借百姓請愿迫使毛一鷺“挽回”逮捕之命,寇知府說:“眾百姓聽著! 這樁事,非府縣所能主張。少刻都老爺(指毛一鷺)到了,你眾百姓齊聲叩求,本府與吳縣(指陳知縣)自然極力周旋。”第二類是士民中的生員,劇中寫了王節和劉羽儀兩人,他們和眾百姓一起請愿,并且歡迎顏佩韋、楊念如等市井朋友“相幫”,但他們不贊成“造次行動”。“義憤”一出中,王節、劉羽儀和顏佩韋、楊念如兄弟就發生過爭論。王、劉說:“列位不可造次。我們急急入城,拉了三學朋友,寫一辯呈,同了列位,去求毛撫臺,懇他出疏保留,這便才是。”顏、楊等人說:“老毛是魏太監的干兒子,這番拿問也是他的線索,怎肯出疏保留? 我們到那里,自有個道理。”到了“鬧詔”出中,當王節和劉羽儀向知府、知縣進言時,作者寫他們“作倉惶狀”,并且說話也期期艾艾,在萬眾請愿場面下顯得稚嫩和軟弱。他們總是堅信“三學朋友”的“公呈”能起作用,直到毛一鷺施計,一面說“若要保留周宦,且具一公呈進來,或者另有商量”,一面卻又將周順昌“傳請”入轅門,戴上刑具,此時此際,這兩位生員才知受騙。第三類是顏佩韋、周文元等市井好漢,他們老練、堅強,當兩位生員期期艾艾地進言時,顏佩韋急著沖上前去說:“周鄉宦若果得罪朝廷,小的們情愿入京代死。”幾乎是話音剛落,周文元上前急忙說:“不是這樣講! 不是這樣講! 讓我來說……今日若是真正圣旨來拿周鄉宦,就冤枉了周鄉宦,小的們也不敢說了。今日是魏太監假傳圣旨,殺害忠良,眾百姓其實不服。就殺盡了滿城百姓,再不放周鄉宦去的。”顏佩韋心直口快性子急,他一開言就說周順昌沒有得罪“朝廷”(意為皇帝),顯得無策略,“小的們情愿入京代死”云云,又顯得過直過沖。周文元把“朝廷”和魏忠賢分開,說魏假傳圣旨,就顯得有策略,語氣也比較婉轉。周文元是開設書場的人物,見多識廣,人稱“周老男”,他的聲口出語自和顏佩韋不同。在毛一鷺施計逮捕周順昌,益發激起眾怒,一批群眾沖進轅門,緹騎拔刀動武時,第一個英勇反抗并號召“眾兄弟大家動手”的卻是顏佩韋,如同“義憤”出中他號召眾兄弟“并力同心”,“做出一件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事來”一樣,顯出這位“蘇州第一個好漢”的本色。
“鬧詔”出里的毛一鷺形象也刻畫得較為生動,作者頗有層次地寫出了他的兇狠相、陰險相和狼狽相。先是寫他在進入轅門以前被眾百姓亂擁亂推,衣冠不整,脫帶撒袍,一副狼狽狀況。進入衙內,亂喘大叫“反了,反了”,惱怒異常。隨即鎮定下來,施弄陰謀,佯稱設法挽回,實則尋機捕周。最后觸犯眾怒,在群眾一片叫打聲中卻又喪膽褫魄,在陳知縣的扶持下,連聲“快走,快走”,逃離衙院。
相比之下,這出戲中的周順昌形象寫得遜色,如果說作者寫周順昌懷著被捕至京后“指佞庭前拼罵”的必死決心,卻以“料到京師,決不殞命”的語言安慰眾百姓的可信的話,那末他所說的“君命召,駕且不俟”就不僅是迂闊的教條,而且與他分明知道魏忠賢專政素常“矯旨”這一情況不相契合。假若說作者寫他持著士大夫立場,不贊成“吳氓仗義”(“就逮”出中語),不贊成眾百姓請愿鬧事也屬可信的話,那末他在群眾痛打錦衣衛后說,“此番大鬧,我周順昌,倒無生路了,怎么處?怎么處?”這就顯得不倫。“鬧詔”是一出佳構,其中有關周順昌的描寫卻是瑕疵。
同樣是描寫群眾場面,《清忠譜》中的“毀祠”出在描寫手法上顯得和“鬧詔”不同,“毀祠”出中出場的人物除了“堂長”陸萬齡外,其余眾百姓都無姓名,作者在描寫排山倒海的斗爭場面時,著意刻畫眾百姓的群像。作者先是描寫蘇州城內“上塘、下塘、南濠、北濠”的百姓分兩路奔喊著沖向魏忠賢祠堂,又描寫城外“虎丘山后席場上”、“上蕩頭磚場上”等處的農民,掮著鋤頭,也擁去拆祠,描寫中著力突出他們的憤慨心情。接著描寫眾百姓追打“堂長”陸萬齡,再接著又描寫眾百姓拽倒石牌坊,有人臨時做了一只罵魏忠賢的曲子,大家和唱,齊心協力,終于拽倒了石牌坊。緊接著又描寫眾百姓放火燒祠,把這個毀祠場面推向高潮。在熊熊火光中,大家又忽然想起,魏忠賢像的身軀雖已打得粉碎,但頭顱還在祠內,于是有一人不顧“炎炎火焚”,不顧“煙火喉間噴”,沖進火場,拿出由沉香木雕成的魏忠賢像的頭,決定用它去祭奠周順昌和顏佩韋等五好漢。這番描寫是動人的,這種場面也很壯觀。但作者并不著意一個一個人物的性格刻畫,在這點上與“鬧詔”出又有區別,不妨說,這兩出戲在描寫上各有千秋。
按《清忠譜》的實際描寫,群眾請愿、痛打緹騎這場鬧市斗爭的發動者和中堅人物是顏佩韋、楊念如等五位好漢。但在劇情結構上,周順昌是主角,作者對這一人物形象作了多方面的刻畫,既寫他的高潔清正,也寫他的忠直剛烈,劇名“清忠”,也由此而來。劇中“締姻”、“罵像”和“叱勘”是刻畫周順昌形象的最重要的三場戲,“罵像”一出和“締姻”出緊相連接,在“締姻”出里,寫他在魏廓園被魏黨逮捕途經蘇州時,不顧魏黨氣焰正熾,前去探望,并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魏的幼孫,以示“患難死生”,“依舊一家骨肉”,這時他已下了不惜“拼軀”以反魏黨的決心。“罵像”出里進一步刻畫他“鐵錚錚千尋勁節”的剛烈忠直性格,在描寫上用了兩種手法: 一是把蘇州巡撫毛一鷺和蘇松織造李實趨承諂附的丑態和周順昌的昭昭正氣作對比;二是寫周順昌和毛、李直接沖突。戲的開頭,作者借“堂長”陸萬齡的念白來渲染蘇州魏忠賢生祠的奢華,這段念白有四百余字,采用駢體而稍又變化,但卻講究平仄對仗,如:“金銀錢鈔,輸將萬萬,一似塵土泥沙;木石磚灰,堆積千千,恰像峰巒山谷”。又如:“威儀雄壯,渾似五鳳樓前,行走的誰不欽欽敬敬;氣象尊嚴,如在建章宮里,出入的那敢嚷嚷喧喧?”以這種渲染筆墨為鋪墊。接著描寫毛一鷺、李實等人在鼓樂聲中迎接魏忠賢的塑像入祠,頌美魏忠賢“勛名貫斗杓,功業凌蒼昊”,并且丑態百出地拜禱“親恩”,表達“孝思”。與此相對照,作者寫周順昌在撕毀叩賀塑像入祠的傳貼后怒沖沖出場,譴責魏祠“奢侈僭擬”和魏黨獻媚附勢。他出場唱的第一支曲[端正好]就顯示出凜然正氣。這支曲的開頭三句是:“首陽巔,常山嶠,篤生來正氣昭昭。”《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謂“首陽”句用商末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事,“常山”句用唐代顏杲卿罵安祿山而死事,都是周順昌自況之詞。 但對“篤生”句無注。 或疑“篤”即“馵”,但“馵”為馬的一種,用在此處,義不相入。 或疑“篤”即“篤”,解“篤”為“實在”。 按“篤生”謂生而不平凡,這里還是狀伯夷、叔齊和顏杲卿等人。“俺只是冷清清堅守著冰霜操,要砥柱狂瀾倒”,則是主人公直抒胸懷,表示自己要以古人自勉,不和魏黨同流合污,還要予以抗爭。如果說[端正好]曲是以描寫周順昌的磊落品格來對比毛一鷺等人的無恥行徑,[滾繡球]曲則是以寫周順昌對建造魏祠的譴責來對比陸萬齡對魏祠的頌揚。[滾繡球]的曲文正好可以與那篇四百余字的念詞相互觀照。
“罵像”這出戲大致可以分作三段看,第一段寫魏黨迎像入祠的諂附丑態,第二段寫周順昌的浩然正氣,第三段進入短兵相接,寫周順昌和魏黨的直接沖突,在這次沖突中,周順昌針對李實命他叩拜魏忠賢之像、針對毛一鷺所說的魏忠賢“功德巍巍”的趨承語言,均一一嚴詞痛斥,其間周順昌所唱的[朝天子]最是淋漓痛快的斥奸之詞:“少不得倒冰山,陽光照,逆像煙銷、奸祠火燎,舊郊原兀自的生荒草”。就這樣,把魏黨迎像進祠的“吉日”變成了周順昌慷慨罵奸的良機。
這出戲中周順昌所唱之曲采用北曲正宮調,是為了更好地表達人物的慷慨激昂的感情,按傳統的說法,北曲正宮調適宜表現“惆悵雄壯”的感情。但這出戲北曲雜劇一般在一折中只能用一種宮調,為了適應劇情的需要,有時也在使用一種宮調時,借用別的宮調中的曲牌,只是限于同一調門的宮調才能“借宮”,正宮和中呂調屬同一調門,在音樂上說它們管色相同。按傳統的說法,中呂調的特點是“高下閃賺”,和正宮調的“惆悵雄壯”特點也較接近。當然,大凡南曲傳奇中采用北曲,一般不再嚴格地沿用北曲雜劇的套曲格式,“罵像”出中的“借宮”并不構成一個完整的套曲,這是南曲傳奇采用北曲音調時的一種變格。
“罵像”出在寫周順昌怒斥魏黨后拂衣下場,戲的高潮已過,這時如果在李實、毛一鷺大叫“可惱”聲中結束,也未始不可,但作者即只寫李實高叫“可惱! 可惱”! 同時寫毛一鷺陰險地決定再次密告魏忠賢,以“了結”周順昌的“性命”,最后在兩人分說“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和“縱使人如鐵,難當法似爐”的下場白后結束這場戲。這種描寫在總的方面并沒有沖淡整出戲的慷慨激昂氣氛,卻又起到對毛一鷺的陰險補上一筆的作用,起到細微地區別毛、李性格的作用,也起到為下文張本的作用,從而見出戲劇針線之密。此等描寫,也見出李玉的寫戲才能。明末著名戲曲家馮夢龍曾稱贊李玉“穎資巧思,善于布景”。確實,李玉不愧是一位寫戲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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